漢女的裝束比旗女秀媚得多,旗女是天足圓趺,縱有三分姿色,終未能婀娜動人。漢女素來纏足,於體育上原是有礙,於姿態上實屬增嬌,裙下雙彎,真個銷魂。作者殆亦喜纏足女子耶,一笑!而且鹹豐帝生長禁中,從小兒跟旗女廝混,定然數見不鮮,驟遇漢女入園,那得不刮目相看。當下天顏大悅,厚賞宮監,讚他變通古製,易宮至園,無違祖訓,克慰朕心,真是敏幹得很!遂派各漢女分居亭館,自己做個花國蜂王,任情恣采,今夕是這個當禦,明夕是那個侍寢。得寵最甚的,計有四人,都各賜她芳名,叫作牡丹春,海棠春,杏花春,武陵春。四春佳麗聞名天下,看官試想,這鹹豐帝戀著四春,已是應接不暇,還有什麼心腸,憶著蘭兒!所以蘭兒入宮,竟落得長門寂寂的樣子。原來如此。

轉瞬是小春時光,立後的佳期已到。鹹豐帝先遣官,祭告天地、宗廟、社稷,隨後命大學士裕誠為正使,禮部尚書奕湘為副使,持節齎冊,立貴妃鈕祜祿氏為皇後。乾德當陽,坤儀正位,這是極大的典禮,宮裏麵忙碌得很。鹹豐帝出禦乾清宮,受皇後禮;皇後入禦坤寧宮,受妃嬪以下各人的朝賀。蘭兒也列入末班,一同拜謁。禮成後,宮內外供差的人,都沐恩賜,連蘭兒也得了厚賚。自是蘭兒手頭頗有些寬綽起來。起初入宮,因家況艱難,隻置了幾件布衣粗服,至此蒙恩受賞,把衣飾盡行掉換,越顯得玉質金相。俗語說得好,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確是閱曆有得的話頭。打扮得身子兒乍,準備著神女會襄王。

自皇後冊定後,坤寧宮內,禦駕頗常往來。隻皇後的品貌雖也齊整,性情兒卻很是幽嫻,一切行動舉止,統是大大方方,半點兒不露輕狂。這番由妃升後,暗中是康慈皇太妃主張,鹹豐帝奉命而行,麵上頗還相敬,心中不甚加愛。這蘭兒聆音察理,鑒貌辨色,已覺得窺透三分。本想搭渡過橋,先從皇後身上用些揣摩迎合的工夫,令皇後歡喜了她,隨時入侍,好借此親近天顏。怎奈皇後秉性誠樸,不喜逢迎,任你如何巴結,她總淡淡兒的對付。慣作頓挫之筆。蘭兒無從入手,頗覺憂煩。過了一月有餘,禦駕且不甚臨幸。皇後還未曾注意,蘭兒卻很是縈愁。她從各宮監處探問底細。宮監因與她莫逆,稍稍得著外麵的風聲,就私自報聞,甚麼海棠牡丹的名號,說得天花亂墜。那蘭兒不聽猶可,聽了這種消息,耐不住心頭撞鹿。統是對頭。外麵雖強作歡笑,意中是著實焦勞。有幾個狡黠的宮監,從她一顰一笑中,覷著愁腸,也猜不透有什麼心事。各選女或與她同情,暗自希望,總不及蘭兒的著急。隻選女中有一位鈕祜祿氏,乃是皇後的妹子,承恩侯穆揚阿次女。穆揚阿得隴望蜀,又把次女應選,選入後,也在坤寧宮承值。皇後誼篤同胞,自然另眼相待,朝夕不離。蘭兒背地裏常叫她作西宮娘娘,及見了麵,恰是備極謙和,異常親昵。她道蘭兒是真心要好,因在皇後前代為揄揚。皇後本沒有成見,聞妹子時常說項,也便惦記在胸,略略優待。本是一個大對頭,恰成一條大引線。蘭兒得步進步,就向皇後寢室間時去侍奉。

無巧不成話,這日,皇後正赴壽康宮請皇太妃早安,許久不回,偏偏聖駕趨至。各侍女統隨皇後出去,隻有蘭兒一人獨自接駕。機緣到了。鹹豐帝一入寢門,蘭兒即款步上前,折腰屈膝,俯伏地下,口稱:“婢子蘭兒謁見萬歲爺。”這九個字本是尋常例語,偏經那蘭兒口中道出,恰似嚦嚦鶯聲,清脆的了不得。鹹豐帝聽這嬌喉,已是可愛,又聞著蘭兒兩字,不由得兜上心來。便道:“你且起來,皇後到那裏去了?”蘭兒謝過恩,稟過皇後請安的事情,方亭亭起立,站著一旁。鹹豐帝留心一瞧,但見她豐容盛鬋,皓齒明眸,身量苗條,肌膚瑩潔,濯濯如春月楊柳,灩灩似出水芙蓉。寫得極豔。不禁暗忖道:“這個俏麵龐,我曾在那裏瞧過,隻今日比著往時,又覺得嬌豔多了。”左思右想,一時記憶不出,上林春色迷離甚,莫怪東皇記不清。便揀一座兒坐下,問蘭兒道:“你到此有多少日子了?”蘭兒又要跪稟,經鹹豐帝賜她特恩,令她立對,蘭兒此時獨運慧心,輕啟繡口,道:“沐恩承值已閱半年。”

鹹豐帝道:“照你說來,敢是本年入宮麼?”蘭兒道:“本年五月內,奉詔應選。”鹹豐帝不待說畢,就爽然道:“不錯,不錯。你是從秀女選進來的,我因政務匆忙,竟至失記。”朝政耶!園政耶?我卻想替蘭兒一問。蘭兒聽了,恰微帶笑容,別具一種嫣然態度。好做作。鹹豐帝又問道:“你今年有若幹歲數?”蘭兒道:“已一十六歲了。”鹹豐帝道:“你的父母尚在麼?”蘭兒道:“婢子的父親,去世已經三年,家中隻一老母,及弟妹兩人。”鹹豐帝道:“你父親名什麼?”蘭兒道:“名叫惠徵,曾蒙先皇帝特恩,賞給道員,分發安徽。”鹹豐帝道:“想你也隨任有年?”蘭兒答一“是”字。鹹豐帝道:“怪不得你有南音,連身材兒都像南人。”蘭兒聞這兩語,摸不著頭腦,不識這位聖天子是褒她,抑是貶她。俄聽鹹豐帝自語道:“北地胭脂不及南朝金粉,無怪這莫愁天子哩。”這數語恰有來曆,圓明園中的四春,多從南方采入,得了聖眷,鹹豐帝借彼例此,因此脫口而出。蘭兒本熟諳史事,料是鹹豐帝有意稱揚,自然化愁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