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平凡的小事,牽涉三個同樣平凡的小人物。隻是由於它連接了四十個春秋,又像曆史長河中的一朵浪花,翻動著情感的波瀾,閃耀出人性的光彩,才使它無論從當事人或者讀者的角度來看,都還具有傳述的價值。

事情要從幾位散文作家到邊防某部采風說起。

我們來到這裏,半個月過去了。“人間有味是清歡。”生活在大城市,經常苦於紛繁的俗務和雜遝的應酬,剝啄的叩門聲、清脆的電話響,鎮日間不絕於耳;回到家裏,又會淹沒在飯館的卡拉OK、小販的沿街叫賣、廣告車的往複喧騰的噪音狂潮裏。現在,它們總算被一股腦兒地拋擲在千裏之外,稱得上是“輪蹄不到紅塵遠,一枕煙波夢也清”了。

綿延無盡的一帶連山,像淩空壁立的屏風一般,遮蔽了長風,也遮蔽了人們的視野,使這一原本就甚為偏僻的小鎮,更顯得與世隔絕了。山的陽麵,是一處莽莽蒼蒼的林茂糧豐、水草肥美的原野,一道清澈的山溪,傍著一條新近築成的沙石路,筆直地伸向遠方,把這片綠錦緞般的茫茫碧野齊嶄嶄地切割成兩半。左麵,叢林掩映中的營房大院被一列長長的紅磚牆包圍起來;右邊,翠葦森森,簇擁著一潭清澈的湖水,朝朝暮暮,鏡子般地麵對著萬裏晴空,沒有波瀾、沒有汙染,給人一種親切、自然、澄淨、安詳的感覺。而晨興、入夜響徹營房內外的嘹亮的號角卻在明確地提示人們,這裏生活著一個朝氣蓬勃的戰鬥集體,這裏的自然同樣是人化的自然。

此刻,我們剛剛從湖畔遊泳歸來,一起聚在院裏的涼亭下聊天。忽然一輛軍用卡車開進院裏,“嘎”的一聲停了下來,一位五十歲上下的中年婦女從駕駛室裏鑽出,向司機道過謝後,便徑直走了過來。她那修長的身姿、文靜的氣質,一種透著幾絲憂鬱的眼神,引起了文友們的注目,大家同時都起身讓座。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這位客人是專程前來與我會麵的。

三天前,我曾接到一封寄自山西朔州的快信,署名薑敬妤。信寫得很簡單,開頭就說:“我總算找到了您,唉,天涯苦覓,已經很多很多年了!”她要馬上啟程前來,叮囑我一定要等見上一麵再離開這裏。

文友們就著信的內容做了種種猜測。有的認為,她是我的一個失散了多年的親屬;而素有“關東才女”之譽的白淩則歪著小腦殼,煞有介事地說:看來,她是老兄的早年女友,舊影依依,前情未忘,所以才不憚山長水遠,要來這天之涯地之角,重溫宿夢,暢敘離情。不管大家怎麼說,我自己卻心中有數,覺得這不過是一場誤會。

此時,大家已經悄然散去,涼亭裏隻留下我們兩個人。聽說我已經收讀了信件,她眼睛唰地一亮,笑著解釋:“都怪我太匆忙,急著把信發出,就是怕拖延了日期您收不到。結果,話也沒說明白,讓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心裏嘀咕,莫說當時,就是現在,我也還是處於迷糊狀態,便說:“從信址得知,您是晉北人,我呢,世居遼河之濱,我們過去既無一麵之識,又從來沒有過任何聯係。恐怕是搞錯了。這種誤會,十五年前我經曆過一次,那時我在省委機關工作。當時收到一封由天津《散文》月刊編輯部轉來的信,寄信人是南方某城市的一位女教師。1937年她的胞兄與家人失散,四十餘年杳無蹤影。一天,她看到《散文》上一篇文章的作者署名,竟與其胞兄的完全相同,欣喜之餘,就給編輯部寫信,請求幫助與作者聯係。作者是我,編輯部就把信轉過來了。結果,竟是一場由同名同姓造成的誤會。”

停了一下,我接著說,生活中這類巧合致誤的事原是很多的,不足為怪,隻是千裏迢迢、曆盡艱辛趕來,卻撲個空,未免太虧了您。看著她那瘦削的身軀和由於連日奔波而略顯疲倦的神色,我竟有些過意不去了。盡管我也知道,過錯並非由我造成。

敬妤一改開始時的激動,現在卻異常平靜,不動聲色地聽著,看得出她是在仔細地端詳著我。這時才莞爾一笑,還是那麼嫻靜:“沒有錯。怎麼會錯呢?”像是向對方申明,又似在自言自語。說著,從提包裏珍重地取出一張四寸大的黑白照片,雙手遞了過來。接過一看,竟是四十年前我和一位名叫顏亦尊的上司的合影,不由得“啊”了一聲:“快告訴我,老顏現在哪裏?”

不料,這一追問竟惹得她傷心地啜泣起來。“在哪裏?在哪裏?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以問作答,她繼續嗚咽著,直到白淩跑過來招呼我們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