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翻舊籍,看到漁洋山人[1]有這樣一句話:“物情厭故,筆意喜生。”腦子裏頓時產生許多意念,許多聯想。
記得明代詩人謝榛寫了一首詠牡丹的詩:
花神默默殿春殘,京洛名家識麵難。
國色從來有人妒,莫教紅袖倚闌幹。
牡丹向有國色天香之譽。這裏,詩人用擬人化手法以傾城國色來形容牡丹。說是詠讚名花,實則別有寓意,原是深情慨歎人才難得而易遭讒妒。借題發揮,寄懷深遠,堪稱一首出色的詩篇。
但是,後來,作者發現早在數百年前唐代詩人羊士諤即有“莫教長袖倚闌幹”之句,認為與之雷同,便把自己的牡丹詩從詩集中刪除了。
羊士諤的詩也是一首七絕:
紅衣落盡暗香殘,葉上秋光白露寒。
越女含情已無限,莫教長袖倚闌幹。
兩首詩,看似相似,實則有很大的差異。前者寫的是春末牡丹,後者寫的是秋日荷花;前者是從國色易遭人妒的角度來講“莫倚闌幹”的,後者則是說,紅銷翠減的景象容易觸動越女情懷,令她感傷無限,因此,還是“莫倚闌幹”為妙。境界有別,立意各異,原無蹈襲之嫌。
但是,前人把獨創看作藝術的生命力,他們奉行這樣的準則:“須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隨人腳後行”(宋人戴複古句)。有慮及此,所以,謝榛還是斷然割愛,把自己這首七絕從集子裏刪除了。
類似情況,曆代所在多有。據南宋徐度寫的《卻掃編》記載,一天,劉貢父去拜訪王安石,正趕上主人在飯廳進膳,便由小吏安排到書房坐候。貢父見硯池下壓著一份草稿,順手翻看,原來是一篇談論兵法的文章。貢父記憶力極強,讀罷,又把它放回原處。
他考慮到自己是以下屬身份求見的,徑入書房,又偷看了人家未曾公開的文稿,未免有失禮儀,便退到廳堂旁的廂房裏等候。待王安石吃完飯走下廳來,才又跟隨著主人到書房裏,重新就座。
兩人交談了很久,安石忽然問起:“你近來可曾寫些文章?”
貢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有意開個玩笑,便說:“寫了一篇《兵論》,剛剛打個草稿,尚未最後完成。”
安石原本是隨意問了一句,沒想到貢父也在研索用兵之道,便非常感興趣地請他談談《兵論》中涉及的主要內容。事已至此,貢父隻好“就坡上驢”,一路敷衍下去,就把剛才看過的安石原稿中的觀點作為自己的見解加以回答。
安石聽了,感到有些沮喪。送走了客人之後,回到書房,取出原稿,看了一過,便把它撕個粉碎。原來,王安石平時製作文字,發表議論,為了出人意表,總要提出一些新的見解,體現自己的獨創精神。所以,當他發現自己的作品竟與他人的暗合,便認為沒有存留的價值了。
看過《三國演義》的,當會記得第六十回裏的這樣一段描寫:
楊)修曰:“公(指張鬆)居邊隅,安知丞相(指曹操)大才乎?吾試令公觀之。”呼左右於篋中取書一卷,以示張鬆。鬆觀其題曰:《孟德新書》。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鬆看畢,問曰:“公以此為何書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準今,仿《孫子十三篇》而作。公欺丞相無才,此堪以傳後世否?”鬆大笑曰:“此書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誦,何為‘新書’?……公如不信,吾試誦之。”遂將《孟德新書》從頭至尾朗誦一遍,並無一字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