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人們說起文人常常離不開“文人相輕”的話題。其實,這隻是一個方麵,“文人相重”也是並不鮮見的。這裏,我首先想到了李白和杜甫的久而益新的真摯友情。
聞一多先生曾把李杜相逢比作兩曜[1]遇合,認為意義極為重大,“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後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我則更加欣賞兩顆詩星無比純真的本性與至情。每番誦讀他們互相憶念的詩章,我都激情噴湧,心靈久久為之震撼。
天寶三年(744年),二人在洛陽首次相會,情意相投,備極歡洽。次歲,他們又在山東的齊州、兗州重逢,相偕遊覽,親如兄弟。“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杜甫)淒然話別時,李白寫詩相送:“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別離日久,懷想殊深,李白又有“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之句。杜甫回到長安後,也寫了《春日憶李白》的名篇:“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
可惜兩位詩壇巨擘此後再未重逢。至德二年(757年),李白因受永王牽連,被捕入潯陽獄,翌年流放夜郎。杜甫萬分懸念,結想成夢,寫成《夢李白》二首和《天末懷李白》,中有句雲:“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感情至為真摯。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這是白居易與元稹論詩時提出的觀點。首先在做人、交友上,元、白二人就身體力行了。每番掀開他們的詩集,都為那種真摯的深情所感染。元和四年(809年),元稹奉命入蜀複查刑事案件。白居易時在長安,飲酒中憶起他來,寫道:“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與此同時,元稹在梁州驛舍中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和白居易同遊曲江和慈恩寺,就寫了一首詩相寄:“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遊。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
表麵上看,似乎有一點神秘色彩,實際恰恰說明二人真摯友情是何等之深!
六年之後,元、白先後被貶謫到通州和江州。元稹聽到白居易亦遭貶謫的消息,不顧自身的困難處境,拖著病弱之軀,寫了一首七絕:“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白居易見到這首詩之後,在給元稹的信中說:“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稍晚一些時日,元稹又寫了一首題為《得樂天書》的詩:“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詩人手持遠信,流著淚走回內室,引起了妻兒的驚疑。因為詩人已經傷心得說不出話來,她們隻有猜測:是誰一封信竟引他如此悲傷,看來肯定是白樂天了——如果沒有深厚的情感做基礎,這種情態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
情,是文學的生命。凡是傳世的名篇,無不文自情生,貫穿著一根真情灼灼的紅線。曹丕當過皇帝,但政治上並沒有什麼突出的建樹,倒是在文學方麵成就為一個建安時代的重要詩人,而且也是文學批評史上早期的一位重要人物。他的散文語言流利婉轉,感情色彩濃重,《與吳質書》是這方麵的代表作。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疫病流行,“建安七子”中的徐幹、劉楨、應瑒、陳琳,都在這時病死。曹丕在給他的文友吳質的信中,一方麵深情悼念死去的朋友,同時也滿帶感情地表現出對過去友朋相聚、觴酌詩詠的生活的懷念。感情悲愴懇摯,文筆哀婉動人。一開始就引《詩經•東山》,說征人三年不見親人,尚且歎恨離別太久,何況我們已“別來行複四年”。下文轉入對故友的思念,追懷昔日相聚情景:“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聚會時,互相巡回勸酒,還有絲竹相伴,“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可是,現在呢?……既把昔日無限的情趣表現出來,更把今天深深的孤淒與悵惘訴於筆端。敘事、抒情交融互彙,可謂至文至情。據《三國誌》裴鬆之注引《魏略》,此信寫於建安二十三年(218年),其時曹丕為魏太子。以他當時的地位和身份,能夠做到這樣,也是難能可貴的。
[1]兩曜:指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