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虞臉上的淚水蹭到了他的臉上,嚴初霜將她扶到床上。
“你得告訴我,是不是他們說的那樣?我隻想知道結論,我相信,你說的才是真相。然後我就會離開你家。”嚴初霜說。
“你別走,別走,陪陪我。”冷子虞軟戚戚的聲音像無助的小女孩,“我告訴你結論,他們說的不全是真相。”
“就是說,有一部分是真的?”嚴初霜有些失望地問。
“先聽我說一個宋代的故事。有個軍營中的妓女叫嚴蕊,被地方官朱熹以有傷風化罪關在牢裏,朱熹改官後,嶽霖繼任。嚴蕊為了獲得自由,給嶽霖寫了一首詞: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嶽霖一看,明白了嚴蕊當軍妓實出於不得已的情況,被迫為娼,想想,錯不在她!他又有感於嚴蕊的才華,真的釋放了嚴蕊。現在,你要是和嶽霖一樣也覺得嚴蕊無辜,那你就把她當成我。我隻能對你說這麼多,實在是,我不能說出口我的往事。說一次,我就會痛一次。”
她說完後,緊張地看著嚴初霜,看他沉思半天之後,才說話:“我懂了,我信你。好了,我得走了。”
“陪陪我。”冷子虞自言自語地說道,止住了嚴初霜要走的心意。
房間裏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冷子虞雙腳搭在床沿上,背靠著牆。嚴初霜和她同樣的坐法坐著,默默地陪著她。
12年的時光在沉寂中飛速地倒流著。
冷子虞剛到紅旗木材加工廠當出納員時,謹遵父訓:少說話,多做事。每天她都是第一個到單位,打掃完財務科後,如果廠長和兩個副廠長在辦公室,她就主動過去打掃。她並不是個嘴甜會說話的人,在人們的眼裏,她勤快、懂事,招人喜歡。科長劉小春是會計,性格有些霸道,開始她對冷子虞呼來喚去的,好像冷子虞不是出納,是個小跟班。漸漸地,她才把冷子虞當作可愛的孩子般地看待,難怪,臉上尚帶有嬰兒肥的冷子虞連18歲都不到,可不就是個孩子!
工人要求不高,按時開工資的就是好廠子,況且紅旗木材加工廠獎金福利在區裏都是掛了號的,幾百號工人對他們的廠長愛戴有加。
廠長叫簡鋒,長著一副即便開懷大笑也讓人覺得嚴肅的麵相:眉骨略高,眉毛很濃,眼睛不大不小,眼珠很黑很亮,尤其在看一個人時,眼光尤其亮,像鷹隼一般,鼻梁直挺,他的膚色黑,臉上有些麻子坑,據說是小時候出水痘留下的。人家當官的喝啤酒能喝出肚子來,他不,精瘦精瘦的,奔四十的人了,也胖不起來。
每次冷子虞到他的辦公室打掃衛生跟他打招呼時,他不說話,點頭示意一下就得了。冷子虞怕他,擦他的辦公桌時動作小心翼翼的,生怕濕抹布碰了他的什麼東西惹他不高興。其實他並不是個好翻臉生氣的人,不過長著嚇人的麵相罷了。
年底評先進,簡廠長看了一眼辦公室提供的候選名單,說了一句:“怎麼沒有財務科的冷子虞?我看這個孩子早來晚走,挺努力工作的。”辦公室主任立刻填上冷子虞的名字。等工人們按候選名單舉手表決時,冷子虞當上了先進,她受寵若驚地,怎麼想也想不到自己才來半年就能當上先進:科長劉小春都沒當上,憑什麼就有你?
在領受了榮譽和獎金的同時,冷子虞也領受了人情冷暖。劉小春當著她的麵摔起賬簿來,“啪啪啪”!一聲聲地擊打著冷子虞的心,嚇得她大聲都不敢喘。劉小春不想想自己平日裏仗著有些許財權說話衝眼睛直朝上看的行為,卻話裏有話地叨咕著:“年輕漂亮比什麼都強,有這,還用幹嗎?”冷子虞聽出這是衝她來的,回家哭著學給母親張安聽,張安讓她把一百元獎金拿出來買東西送給劉小春,劉小春這才不摔賬本,可她對冷子虞的戒心從此卻長存了。冷子虞心裏能原諒劉小春,因為大家都哄哄著,現在都改革了,說不定廠子以後就是廠長個人的,母親不就是失業在家了嗎?誰不想在頭頭麵前爭個滿“寵”,好使地位長存,起碼不至於以後失業或者是下崗。
冷子虞心裏很感激簡廠長,隻是因為劉小春說過的話,她有意回避同他接觸,不像有的會來事的人,有事沒事都找廠長聊,彙報思想和工作。可是,劉小春也沒少敲打她,動不動不旁敲側擊地警告她不要越過科長找廠長談話。
樺林鎮的冬季最長,夏季次之,春秋兩季一晃就過去。冬季時,冷子虞中午帶飯在廠子熱熱吃,她不愛和別人打撲克消磨時光,吃完飯就看書。
有一天,她正在看杜樺送給她的《朦朧詩選》,看得入迷了,情不自禁地念起舒婷的詩來,根本不知道簡鋒就站在她的旁邊。等她一抬眼,才看見他。他笑笑說:“我看你應該到區圖書館工作,那裏書多。”說完轉身就走了。他的話讓她琢磨了好幾天:是說她工作不夠專心,還是對本職工作不夠熱愛?她確實羨慕圖書館的工作,好像平時和劉小春說起過。她想,以後,還是少說這類的話題為好。
劉小春除了談工作上的事,廠子裏誰家婆媳不和了,誰家沒小孩是男人有病了,哪個單位盛傳領導有“小姘”了,這是她最愛說的話題。冷子虞不愛聽,更不愛跟著聊,可是沒辦法躲避。偏偏劉小春認為沉默寡言的冷子虞嘴嚴,她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對冷子虞說得尤其多,根本顧不上對方年紀尚小,有的話聽著不合適,也聽不大明白,甚至廠長家庭的私生活也講給冷子虞聽:“你知道嗎?咱廠長是北京那邊來的知青,娶了咱鎮長的胖閨女就回不去了,這樣挺好,回北京他就能像現在這樣?天天大桑塔納坐著,聽說區裏這車也沒幾輛呀!哈爾濱那塊地方有人頂賬頂的,那時你還沒來。嘖嘖!他老婆,張秀蘭,胖娘們真有福,大字不識幾個,反跟了個文化人,現在還有錢,生了兩閨女,小的給罰款了,人家有錢哪,不怕!要不是這事,簡廠長都能當上鎮長。你說,咱咋沒那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