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那房子旁邊有小浜,跨浜有苔痕蒼古的金洞橋,橋畔立著兩株兩抱大的柳樹。加之那時上海絕不像現在的繁華,來去隻有小車子,從他家坐到大南門給十四文錢已算很闊綽,比起現在的狀況來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的思慕了。他後來教音樂時,曾取一首淒婉嗚咽的西洋有名歌曲My Dear Old Sunny Home(《我可愛的陽光明媚的老家》)來改作一曲《憶兒時》,中有“高枝啼鳥,小川遊魚,曾把閑情托”之句,恐怕就是那時的自己描寫了。
自從他母親去世,他拋棄了城南草堂而去國以後,許家的家運不久也衰沉了,後來這房子也就換了主人。陰年之前,他曾經走訪這故居,屋外小浜,橋,樹,依然如故,屋內除了牆門上的黃漆改為黑漆外,裝修布置亦均如舊時,不過改了屋主而已。這一次他來上海,因為江西的信沒有到,客居無事;靈山寺地點又在小南門,離金洞很近;還有,他曉得大南門有一處講經念佛的地方叫超塵精舍,也想去看看,就於來訪我的前一天步行到大南門一帶去尋訪。跑了許久,總找不到超塵精舍。他隻得改道訪城南草堂去。
哪裏曉得!城南草堂的門外,就掛著超塵精舍的匾額,而所謂超塵精舍,正設在城南草堂裏麵!進內一看,裝修一如舊時,不過換了洋式的窗戶與欄杆,加了新漆,牆上添了些花牆洞。從前他母親所居的房間,現在已供著佛像,有僧人在那裏做課了。近旁的風物也變換了,浜已沒有,相當於浜處有一條新築的馬路,橋也沒有,樹也沒有了。他走上轉角上一家舊時早有的老藥鋪,藥鋪裏的人也都已不認識。問了他們,方才曉得這浜是新近被填作馬路的,橋已被拆去,柳亦被砍去。那房子的主人是一個開五金店的人,那五金店主不知是信佛還是別原故,把它送給和尚念佛了。
弘一師講到這時候,好像興奮得很,說:
“真是奇緣!那時候我真有無窮的感觸啊!”其“無窮”兩字拍子延得特別長,使我感到一陣鼻酸。後來他又說:
“幾時可陪你們去看看。”
這下午談到四點鍾,我們引他們去參觀學園,又看了他所贈的《續藏經》,五點鍾送他們上車返靈山寺,又約定明晨由我們去訪,同去看城南草堂。
翌晨九點鍾摸樣,我偕W君、C君同到靈山寺見弘一師,知江西信於昨晚寄到,已決定今晚上船,弘傘師正在送行李買船票去,不在那裏。坐談的時候,他拿出一冊自龍山人墨妙來送給我們,說是王一亭君送他,他轉送立達圖書室的。過了一會,他就換上草鞋,一手夾了照例的一個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頂兩隻角已經脫落的蝙蝠傘,陪我們看城南草堂去。
去到了那地方,他一一指示我們。哪裏是浜,哪裏是橋,樹,哪裏是他當時進出慣走的路。走進超塵精舍,我看見屋是五開間的,建築總算講究,天井雖不大,然五間共通,尚不窄仄,可夠住兩份人家。他又一一指示我們,說:這是公共客堂,這是他的書房,這是他私人的會客室,這樓上是他母親的住室,這是掛“城南草堂”的匾額的地方。
裏麵一個穿背心的和尚見我們在天井裏指點張望,就走出來察看,又打寧波白招呼我們坐。弘一師謝他,說:“我們是看看的。”又笑著對他說:“這房子是曾住過,二十幾年以前。”那和尚打量了他一下說:“哦,你住過的!”
我覺得今天看見城南草堂的實物,感興遠不及昨天聽他講的時候濃重,且眼見的房子、馬路、藥鋪,也不像昨天聽他講的時候的美而詩的了。隻是看見那寧波和尚打量他一下而說那句話的時候,我眼前仿佛顯出二十幾年前後的兩幅對照圖,起了人生刹那的悲哀。回出來時,我隻管耽於遐想:
“如果他沒有這母親,如果這母親遲幾年去世,如果這母親現在尚在,局麵又怎樣呢?恐怕他不會做和尚,我不會認識他,我們今天也不會來憑吊這房子了!誰操著製定這局麵的權份呢?”
出了弄,步行到附近的海潮寺一遊,我們就邀他到城隍廟的素菜館裏去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談起世界佛教居士林尤惜陰居士為人如何信誠,如何樂善。我們曉得他要晚上上船,下午無事,就請他引導到世界佛教居士林去訪問尤居士。
世界佛教居士林是新建的四層樓洋房,非常莊嚴燦爛。第一層有廣大的佛堂,內有很講究的坐椅、拜墊,設備很豐富,許多善男信女在那裏拜懺念佛。問得尤居士住在三層樓,我們就上樓去。這裏麵很靜,各處壁上掛著“緩步低聲”的黃色的牌,看了使人愈增嚴肅。隻層樓上都是房間。弘一師從一房間的窗外認識到尤居士,在窗玻璃上輕叩了幾下,我就看見一位五十歲模樣的老人開門出來,五體投地地拜伏在弘一師腳下,好像幾乎要把弘一師的腳抱住。弘一師但淺淺地一鞠躬。我站在後麵發呆,直到老人起來延我入室,始回複到我的知覺,才記得他是弘一師的歸依弟子(?)。
尤居士是無錫人,在上海曾做了不少的慈善事業,是相當知名的人。就是向來不關心時事的我,也是預早聞其名的。他的態度、衣裝,及房間裏的一切生活的表象,竟是非常簡樸,與出家的弘一師相去不遠。於此我才知道居士是佛教的最有力的宣傳者。和尚是對內的,居士是對外的。居士實在就是深入世俗社會裏去現身說法的和尚。我初看見這居士林建築設備的奢華,竊怪與和尚的刻苦修行相去何遠。現在看了尤居士,方才想到這大概是對世俗的方便罷了。弘一師介紹我們三人,為我們預請尤居士將來到立達學園講演,又為我們索取了居士林所有贈閱的書籍各三份。尤居士就引導我們去瞻觀舍利室。
舍利室是一間供舍利的、約二丈見方的房間。沒有窗,四壁全用鏡子砌成,天花板上懸四盞電燈,中央設一座玲瓏燦爛的紅漆金飾的小塔,四周地上設四個拜墊,塔底角上懸許多小電燈,其上層中央供一水晶樣的球,球內的據說就是舍利。舍利究竟是什麼樣一種東西,因為我不大懂得,本身倒也惹不起我什麼感情;不過我覺得一入室,就看見自己立刻化作千萬身,環視有千萬座塔,千萬盞燈,又麵麵是自己,目眩心悸,我全被壓倒在一種恐怖而又感服的情緒之下了。弘一師與尤居士各參拜過,就魚貫出室。再參觀念佛堂、藏經室。我們就辭尤居士而出。
步行到海寧路附近,弘一師要分途獨歸,我們要送他回到靈山寺。他堅辭說:“路我認識的,很熟,你們一定回去好了,將來我過上海時再見。”又拍拍他的手巾包笑說‘“坐電車的銅板很多!”就轉身進弄而去。我目送著他,直到那瘦長的背影,沒入人叢中不見了,始同W君,C君上自己的歸途。
這一天我看了城南草堂,感到人生的無常的悲哀,與緣法的不可思議;在舍利室,又領略了一點佛教的憧憬。兩日來都非常興奮、嚴肅,又不得喝酒。一回到家,立刻叫人去打酒。
附記:
文內關於弘一、弘傘兩法師的事實,凡為我所傳聞而未敢確定的,附有(?)記號;聽了忘記的,以代字。謹向讀者聲明。如有錯誤,並請兩法師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