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了上海,浮生的淞滬車又載了我顛簸傾蕩地跑了!更不知幾時走盡這浮生之路。

過了幾天,弘一師又從杭州來信,大略說:“音出月擬赴江西廬山金光明會參與道場,願手寫經文三百頁分送各施主。經文須用朱文,舊有朱色不敷應用,願仁者集道侶數人,合贈英國製水彩顏料vermilion(朱紅)數瓶。”末又雲:“欲數人合贈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我與S先生等七八人買了八瓶Windsor Newton(溫澤·牛頓)製的水彩顏料,又添附了十張夾宣紙,即日寄去。又附言說:“師赴廬山,必道經上海,請預示動身日期,以便赴站相候。”他的回信是:“此次過上海恐不逗留,秋季歸來時再圖敘晤。”

後來我返故鄉石門,向母親講起了最近訪問做和尚的李叔同先生的事。又在櫥內尋出他出家時送我的一包照片來看。其中有穿背心、拖辮子的,有穿洋裝的,有扮《白水灘》裏十三郎的,有扮《新茶花女》裏的馬克的,有作印度人裝束的,有穿禮服的,有古裝的,有留須穿馬褂的,有斷食十七日後的照相,有出家後僧裝的照相。在旁同看的幾個商人的親戚都驚訝,有的說:“這人是無所不為的,將來一定要還俗。”有的說:“他可賺二百塊錢一月,不做和尚多好呢!”次日,我把這包照片帶到上海來,給學園裏的同事們看。有許多人看了,問我:“他為什麼做和尚?”

暑假放了,我天天袒衣跣足,在過街樓上———所謂家裏寫意度日。友人W君新從日本回國,暫寓我家裏,在我的外室裏堆了零零星星好兒堆行李物件。

有一天早晨,我與W君正在吃牛乳,坐在藤椅上翻閱前天帶來的李叔同先生的照片,P、T兩兒正在外室翻轉W君的柳條行李的蓋來坐船,忽然一個住在隔壁的學生張皇地上樓來,說:“門外有兩個和尚在尋問豐先生,其中一個樣子好像是照相上見過的李叔同先生。”

我下樓一看,果然是弘一、弘傘兩法師立在門口。起初我略有些張皇失措,立了一歇,就延他們上樓。自己快跑幾步,先到外室把P、T兩兒從他們的船中抱出,附耳說一句:“陌生人來了!”移開他們的船,讓出一條路,回頭請二法師入室,到過街樓去。我介紹了W君,請他們坐下,問得他們是前天到上海的,現寓大南門靈山寺,要等江西來信,然後決定動身赴廬山的日期。

弘一師起身走近我來,略放低聲音說:

“子愷,今天我們要在這裏吃午飯,不必多備菜,早一點好了。”

我答應著忙走出來,一麵差P兒到外邊去買汽水,一麵叮囑妻即刻備素菜,須於十一點鍾開飯。因為我曉得他們是過午不食的。記得有人告訴我說,有一次杭州有一個人在一個素館子裏辦了盛饌請弘一師午餐,陪客到齊已經一點鍾,弘一師隻吃了一點水果。今天此地離市又遠,隻得草草辦點了。我叮囑好了,回室,鄰居的友人L君、C君、D君,都已聞知了來求見。

今日何日?我夢想不到書架上這堆照片的主人公,竟來坐在這過街樓裏了!這些照片如果有知,我想一定要跳出來,抱住這和尚而叫“我們都是你的前身”吧!

我把它們捧了出來,送到弘一師麵前。他臉上顯出一種超然而虛空的笑容,興味津津地、一張一張地翻開來看,為大家說明,像說別人的事一樣。

D君問起他家庭的事。他說在天津還有阿哥、侄兒等;起初寫信去告訴他們要出家,他們複信說不讚成;後來再去信說,就沒有回信了。

W君是研究油畫的,曉得他是中國藝術界的先輩,拿出許多畫來,同他長談細說地論畫,他也有時首肯,有時表示意見。我記得弘傘師向來是隨俗的,弘一師往日的態度,比弘傘師謹嚴得多。此次卻非常的隨便,居然親自到我家裏來,又隨意談論世事。我覺得驚異得很!這想來是功夫深了的結果吧。

飯畢,還沒有到十二時。弘一師頗有談話的興味,弘傘師似也歡喜和人談話。寂靜的盛夏的午後,房間裏充滿著從窗外草地上反射進來的金黃的光,浸著圍坐談笑的四人———兩和尚,W與我,我恍惚間疑是夢境。

七歲的P兒從外室進來,靠在我身邊,咬著指甲向兩和尚的衣裳注意。弘一師說她那雙眼生得距離很開,很是特別,他說:“蠻好看的!”又聽見我說她歡喜書畫,又歡喜刻石印,二法師都要她給他們也刻兩個。弘一師在石上寫了一個“月”字(弘一師近又號輪月),一個“傘”字,叫P兒刻。當她側著頭,汗淋淋地抱住印床奏刀時,弘一師不瞬目地注視她,一麵輕輕地對弘傘說:“你看,專心得很!”又轉向我說:“像現在這麼大就教她念佛,一定很好。可先拿因果報應的故事講給她聽。”我說:“殺生她本來是怕敢的。”弘一師讚好,就說:“這地板上螞蟻很多!”他的注意究竟比我們周到。

話題轉到城南草堂超塵精舍,弘一師非常興奮,對我們說:

“我是很好的小說題材!我沒有空來記錄,你們可采作材料呢。”現在把我所聽到的記在下麵。

他家在天津,他父親是有點資產的。他自己說有許多母親,他父親生他時,年紀已經六十八歲。五歲上父親就死了。家主新故,門戶又複雜,家庭中大概不安。故他關於母親,曾一皺眉,搖著頭說:“我的母親———生母很苦!”他非常愛慕他母親。二十歲時陪了母親南遷上海,住在大南門金洞橋(?)畔一所許宅的房子———即所謂城南草堂,肄業於南洋公學,讀書奉母。他母親在他二十六歲的時候就死在這屋裏。他自己說:“我從二十歲至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此後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一直到出家。”這屋的所有主許幻園是他的義兄,他與許氏兩家共居住在這屋裏,朝夕相過從。這時候他很享受了些天倫之樂與俊遊之趣。他講起他母親死的情形,似乎現在還有餘哀。他說:“我母親不在的時候,我正在買棺木,沒有親送。我回來,已經不在了!還有四十幾歲!”大家庭裏的一個庶出(?)的兒子,五歲上就沒有父親,現在生母又死了,喪母後的他,自然像遊絲飛絮,飄蕩無根,於家庭故鄉,還有什麼牽掛呢?他就到日本去。

在日本時的他,聽說生活很講究,天才也各方麵都秀拔。他研究繪畫,音樂,均有相當的作品;又辦春柳劇社,自己演劇,又寫得一手好字,做出許多慷慨悲歌的詩詞文章。總算曾經盡量發揮過他的才華。後來回國,聽說曾任《太平洋報》的文藝編輯,又當過幾個學校的重要教師。社會對他的待遇,一般地看來也算不得薄。但在他自己,想必另有一種深的苦痛,所以說“母親死後到出家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而在城南草堂讀書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就成了他的永遠的思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