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初冬,紐約,雨後的街道看不見行人,整個城市陷入了某種雪一般的靜謐與凝固當中。一零四古典音樂電台一如既往地播放著肖邦的鋼琴曲,突然音樂停了下來,主持人開始播報一條短訊:“鋼琴家,弗拉基米爾·霍洛維茨,今晨於紐約霍氏的私家寓所內逝世,享年八十六歲。”
弗拉基米爾·霍洛維茨,有人曾在他生前就宣告,他將是二十世紀最後的一位浪漫主義大師。這話一出就像一柄雙刃劍,承認了他的偉大,也宣告了他和他的時代行將滅亡。當那位無名氏宣告完這番話時,他不僅僅代表了個人的意見。即使是事隔了二十年後,這話聽來都依然帶著一種權威,具有不可置疑的公眾說服力。
也許太陽本身在眾多行星中顯得太過耀眼了,所以其他的星星才會自動地隱去自身的光芒。一個法國人曾說過:“沒有人可以宣判藍波的罪!”意思是無論法律還是普通的人性標準,都不能成為丈量一個天才人生高度的標尺。同樣的話,也適用於弗拉基米爾·霍洛維茨和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
一個年輕的俄羅斯人和一個年長的意大利人之間會有怎樣的化學反應?將這兩個不相上下、互不關聯的名字聯係在一起的是一個女性的名字——萬達·托斯卡尼尼,或者我們可以叫她婚後的名字:萬達·霍洛維茨。
該如何描述她,是一代指揮大師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最小的女兒,還是二十世紀最後的一位浪漫主義鋼琴大師的妻子。她存在於人世的幾十年裏,這個瘦小的意大利女人一直默默無聞,卻又聲名顯赫。而那些聲名來自她最親密的人頭上光環所布下的陰影或是流言之中。
“生為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的最小的女兒是不得已,而作為霍洛維茨的妻子多少還能讓自己覺得有些驕傲。”她曾如是概括過她和這兩個男人的關係。人們曾猜測她何以如此早就決定了自己的婚姻,在霍洛維茨和她的父親合作演出的那年,她在他們家的客廳裏聽到了這個斯拉夫彈的瑪祖卡,便深信沒有其他人的瑪祖卡可以像他彈的那樣好了,於是他們結婚了。
而這隻是其中的原因之一。那時的霍洛維茨還隻是個懷揣著幾百美金混入美國社會想一展宏圖的年輕人,除了俄羅斯那片家鄉土地上的人們對他寄予希望外,美利堅和星條旗對這個瘦小的斯拉夫人來說還是一個並未展開的夢。而此時的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早已是古典樂界為人馬首是瞻的重量級人物。
霍洛維茨當時便對朋友說:“我找到了一個天使(萬達),而她找到了一個魔鬼。隻有在彈琴的時候,我有時是天使,有時卻依然是魔鬼。”最初選擇這段婚姻萬達有自己的主意,她的唯一目的隻是逃開那個父親的家,逃開那個如暴君般的父親。
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任何知道這個名字的人都會說他是個天才,他一生所指揮的所有劇目都能過目不忘,演出從來不要樂譜,一氣嗬成。他的技巧和驚人才華總是讓人歎為觀止,而隱藏在那張堅毅,卻時時流露出傲慢態度的臉龐下的卻是一個悲劇的靈魂。
他的不快樂和自卑自傲同存,就像他與生俱來的音樂天賦一樣,在他漫長的一生中揮之不去並且無形地侵染著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除了演出時他會像獅王一般將自己最深沉的靈魂狂放一通,而在生活裏他卻習慣了沉默、自閉,更不喜歡拋頭露麵。隨著前麵兩個孩子的去世,萬達作為他的第四個孩子,第二個女兒所得到的愛更是最少的。
作為托斯卡尼尼的女兒,萬達一出生便和他一樣,具足了對音樂的敏感和高超的鑒賞力,日後她成了霍洛維茨唯一信任的音樂評論者便是明證。而在父親看來她應該像她的母親或者她的祖母一樣,做一個典型的意大利家庭婦女,用一生來為她的父親和丈夫奉獻。
不過以父親高貴的地位來衡量,她應該嫁個足夠體麵的人。對於萬達早年就流露出的驚人天賦,父親不僅視而不見,而且以一種上帝般的眼光去挑剔,他曾這樣說“任何錯誤都像一根刺一樣會紮著他的胃”,他早已對這個女兒下了定論。但認為她在音樂上不會有所發展。
當她成人,終於厭倦了這個暴君並試圖擺脫,她便想到了尋找另一個家庭以脫離現在的牢籠。而事後看來,顯然她為自己找到了另一位年輕的暴君,也許真正的藝術家本身就具足了這種魔鬼的本性吧,而純真如斯的女性隻能如明鏡,不去照見這個魔鬼的幻影,她便是空無一物,而親近他的肉身,卻又是一次殘酷的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