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發達之後,科學就取得了高度的權威先行性,科學有比其他信念更高的地位,幫我們解釋各種現象。科學以外的解釋,就隻能運用於科學無法充分解釋的範圍。然而在一個還未形成科學權威的世界,有著五花八門的道理,競相提供著對事物現象的解釋。每種解釋聽起來都蠻有道理的,都和現實經驗有一定的對應,但也都有點怪怪的,無法和現實經驗完全密合。因而在那個世界裏,一旦有新鮮的現象冒出來,就會刺激高度的騷動。那樣的新鮮事物是真正的新鮮,那樣的興奮是真正的興奮,不隻是這項事物我們沒看過,而且它背後的道理我們也沒想過。更重要的是,任何新鮮事物加進這個世界裏,這個世界都要因此改變其解釋架構。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回憶和小說中,都出現過這樣的情景—— 一場巨大的蝗災過去了,村民們為了讓自己從巨大的災難中蘇醒過來,就辦了一場狂歡節。附近村鎮的人都來參加,狂歡節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吉卜賽人。不曉得從哪裏得知消息的吉卜賽人帶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出現了。

吉卜賽人賣一種“馬古阿鳥粉”,那是專門對付不順從的女人的,如果家裏的女人不聽話,很凶很壞,就把這個“馬古阿鳥粉”帶回家去。吉卜賽人賣一種看上去像果子般的東西,賣的人說那是“野鹿眼”,抓到野生的鹿,把它的眼睛摘下來可以用來止血。吉卜賽人賣四瓣幹切檸檬,說是可以用來逃避妖術。吉卜賽人賣“聖波洛尼亞大牙”,那是一種看起來像牙齒的東西,其特殊的、明確的用途,是幫助人擲骰子時擲出較好的點數。吉卜賽人賣風幹的狐狸骸骨,記得種田時要帶著,可以幫助農作物成長。如果你要去跟人家打架,或者是去參加摔角,吉卜賽人會賣你另外一種東西——貼在十字架上的死嬰。晚上走路時,想要避免碰到不認識的幽靈,那你就應該跟吉卜賽人買蝙蝠血。

吉卜賽人帶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總體來說,他們在狂歡節上真正賣的是藏在所有這些平常看不到碰不到的物件背後的、一種對世界的解釋。解釋世界當中的特殊因果,什麼樣的東西會製造什麼,什麼樣的因會產生什麼樣的果。真正吸引人的,是那些不尋常的因果環節。我們今天聽到這樣的事,很容易以“迷信”一筆帶過,或者對這些江湖郎中、江湖術士嗤之以鼻。然而江湖郎中、江湖術士在那樣的社會裏絕對是重要的,他們在不斷提供、發明關於世界的種種解釋。

當然有些人在解釋世界方麵,擁有比郎中、術士高一點的權威。例如神父,神父說這個世界是由天主造的,是天主管轄的。然而在加西亞·馬爾克斯成長的環境裏,在拉丁美洲的天主教傳統中,甚至連神父、傳教士用來說服人們相信其解釋時的手法,都沾染了濃厚的江湖郎中、江湖術士的色彩。他們用來說服一般人相信天主的手段,不是讀《聖經》,不是做彌撒,更不可能是教義問答。要讓所有人相信天主,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展示奇跡。拉丁美洲的天主教會極度強調奇跡的重要性,教會中的神父因而也就具備了許多創造奇跡的本事。

拉丁美洲的狂歡節中,走在最前麵的通常是十字架。跟在十字架後麵的,是可以當場表演奇跡的神父。他們可以在眾人麵前讓自己騰空飛起。“來,告訴我有誰敢不相信天主嗎?不相信天主的,請看這裏,眼睛不要轉啊,小朋友,你敢不相信天主?那就看著啊,我飛給你看!”這簡直就和路邊的魔術師沒有兩樣。加西亞·馬爾克斯小時候就曾被這樣表演奇跡的神父嚇到過。

外祖母認為小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夠篤信天主,就帶他去找一個神父。那個神父對小男孩說:“眼睛瞪著我,看著我,不要動,看著我的腳。”然後他的腳就離地,人飛起來。目睹這一幕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從此害怕天主,怕得不得了。每一個神父都有自己的把戲,有各種不同的玩法。例如要人先盯著十字架看,然後呢,閉上眼睛,再馬上將眼睛張開,就看到原本幹幹淨淨的十字架上,突然有一道血流淌下來。

在某種程度上,神父和吉卜賽人是同一種人。他們都是用“壯觀的表演”(spectacular performance)說服大家接受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解釋,接受他們解釋世界的權力。這樣的做法,過去曾經普遍存在於人類社會,然而奇異的是,到了二十世紀,當理性已經如此巨大,已經戰勝、征服了那麼多地方,竟然還有如此素樸的現象存留著,管轄著眾多人口的生活樣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