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本可以殺了你(1 / 3)

1

這是一個殺人的好日子。

英國西南部的遼闊天空蔚藍而華麗。蜜蜂嗡嗡地飛過,空氣中彌漫著幹草的味兒。

約翰·馬弗爾總督察皺著眉頭,拉下了百葉窗。

明亮的天空刺得他的眼睛發癢。當然,這裏的天空和倫敦的天空一樣,但至少在倫敦是看不到那麼多該死的東西。馬弗爾不知道哪個更糟糕:是上麵的天太藍糟糕還是下麵的草太綠糟糕?他生在倫敦長在倫敦,一年到頭看不到幾天的藍天白雲、芳草碧樹,所以對兩者都持懷疑態度。

但他現在是在這裏。那些不明白涉及謀殺案時必須變通一下才可能抓到凶手的坐辦公室的家夥,將他流放到了這兒。

有時候需要打破些規矩。

而有時這樣還是抓不到凶手。

這就是殘酷的現實。但似乎沒有人理解現實,甚至連警察都不理解。

警務正在發生變化。現在一切都基於統計數據、文書工作、學位、平等,像他這樣的老派警察,靠線人、預感,憑來之不易的經驗做事,已經是“瀕危物種”了。

最終因為一次事件,導致逃離監禁的嫌疑人死亡,馬弗爾不幸背了黑鍋。真的不是他的錯,但誰讓他趕上了。雖然沒有受致命傷,但他還是傷得很重,躺了一段時間,然後就被從倫敦的重案組趕到了最黑暗的薩默塞特郡。

見鬼去吧,馬弗爾已經是第100次想起這些了。這事沒完。

他被排擠了。必須向一群該死的傻瓜證明自己對所謂的違法行為有了懺悔。而一旦警署再發現他有什麼問題,他就得滾蛋。

在此期間,他在湯頓租了一處有兩間臥室的房子。房間很小,就像典型的現代房屋那樣——有空間容納現代設施,但沒有房間安放個性;可以有洗碗機或壁龕,但不能兩者兼得。玩樂高長大的建築師試圖在手帕那麼大一塊地方,從不同的角度讓每個長得都差不多的房子變得整齊,以此為街區注入一些個性,但這隻是讓這個地方看起來淩亂不堪,更不用說變得有趣了。

馬弗爾不在乎。這就是個洗澡睡覺的地方。他隻帶了三件家具——一張新床,一張鬆軟的藍色燈芯絨沙發,還有一台大電視,配了六個愛藝環繞立體聲揚聲器。他花了好幾個小時按照自己中意的方式安裝揚聲器,這樣看比賽的時候,羅德板球場的掌聲就可以一直環繞著房間。

就好像在現場一樣。

黛比保留了家具,但馬弗爾並不想它,或者她。有什麼好想的?廚房裏有微波爐,路邊有漢堡王。

他倒是有點兒想那隻狗,這令他感到驚訝。

襯衫、西裝和鞋子隻裝滿了嵌入式衣櫃的五分之一,襪子則在抽屜裏滾來滾去。

馬弗爾不是一個喜歡小玩意兒的人,但他有個像肺一樣形狀的煙灰缸。他本打算戒煙,但在戒煙之前,他還是把它放在沙發扶手上,伸手可及。

有天,他覺得可能需要買張桌子,但後來意識到地板是平的,把文件和犯罪現場照片鋪在地板上比擺在桌子上強得多,反正沒有狗或孩子會來弄亂的。

前門有人敲門,馬弗爾拿起夾克。今天是他上班的第一天,他們派人過來載他去蒂弗頓,直到他熟悉了周圍環境為止。

他手在門把手上停住了。

門邊牆上用膠帶粘著一張照片,上麵是一個騎著越野自行車的小女孩,有著像高飛[1]那樣的牙齒和點點雀斑,棕色短發捋在耳朵後麵。

約翰·馬弗爾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打開門去上班了。

馬弗爾決定盡快了解這片地區的地形,因為帕羅特警探是個可怕的司機—— 輕踩油門,重踏刹車,車開得又慢還不穩當。帕羅特非常瘦,或者可能是穿的製服太大。馬弗爾也不確定到底是大還是瘦,但他估計將一個牛奶瓶從這位先生的衣領處塞下去,也不會涼到他的脖子。帕羅特有一個很大的鷹鉤鼻,但是當馬弗爾叫他“八哥”時,他一絲笑容都沒有。

真無語,馬弗爾想著。他就是要開玩笑,不會因為帕羅特是個沒什麼幽默感的家夥就不開玩笑了。這要是在倫敦,帕羅特他要麼高高興興地接受,要麼就忍著。

他們離開湯頓,沿著M5公路向前,兩側丘陵連綿起伏,山坡上偶見幾頭奶牛,然後轉上一條雙行道,起起伏伏,東轉西繞,駛過大約七英裏的連綿綠野,然後山路陡降,進入蒂弗頓。

湯頓是個小鎮,但至少還是一個城鎮,有瀝青街道和掛有招牌的商店,以及家用柴油機冒出的煙霧。蒂弗頓是鄉下,在山穀的穀底,在馬弗爾看來,這裏似乎到處都是樹籬和綿羊。

他以前去過那裏。

好吧,不是那裏,但是差不多同樣糟糕的某個地方,是童年時度假的康沃爾郡嗎?他不大記得了,隻記得在感覺像一輩子那麼長的路上,他暈車了,躺在後座上,除了與哥哥吵嘴之外,兩個星期幾乎都沒什麼可幹的。

天氣炎熱,帕羅特說車裏空調壞了,馬弗爾把窗戶搖下來,一臉苦相。

“聞起來像牛屎。”他說。

“因為它就是牛屎。”帕羅特生硬地說。

馬弗爾把窗戶搖上來,他們在炎熱和沉默中駛完了剩下的路。

雷諾茲警長是個非常聰明的人。

那是得到官方認證的。

他在斯坦福-比奈智力測試中的智商得分為138分。參加考試的那天,他身體一直不舒服——每次他都不厭其煩地告訴母親,帶著一點兒嗤之以鼻的味道,然後謙虛地聳聳肩說:“否則,誰知道呢?……”

雷諾茲喜歡當警察。他有著極強的正義感,並認為不要浪費才華是自己的責任。其實也並不複雜:他是對的,其他人都錯了。還好,他很聰明地知道,如果自己總是對的話,那就不太可能受到所有總是錯的人的青睞。他通常能夠利用自己的人際交往能力、幽默感和謙遜的態度來應對任何達克效應類型的人,也就是那些無知而不自知的人。

人人都喜歡他。

要是他們再聰明點兒就好了……

現在雷諾茲彎著腰,眯著眼睛看著後視鏡,他這輛福特福克斯沒有貼警徽。酷熱難當,雷諾茲也知道大多數警察都會穿襯衫,但母親總是說穿襯衫的是在海邊賣力氣的工廠工人,所以他還是穿著一件輕薄的淺灰色西裝,係著白條紋紅絲綢領帶,黑皮鞋如此閃亮,幾乎可以申請專利了。

他對著鏡子照了照臉,然後用兩根手指稍稍攏了攏厚實的棕色頭發。新的總督察今天到任,雷諾茲希望展現出自己的最好一麵。

然後他走過街道,敲響了一幢帶有半露台的房子的大門。等著開門的時候,他用指尖再次攏了攏頭發,確保一切都完美。

一個穿著工裝短褲和涼鞋的強壯紅臉男子打開了門。

“你是帕斯莫爾先生?”

“你是雷諾茲警長。”

屋裏一團糟。一台大電視麵朝下地躺在地毯上,三個曬黑的孩子坐在沙發上盯著它,仿佛它隨時可能恢複正常。

帕斯莫爾先生指著電視說:“幾乎是新的,幾個月前剛買。我這裏所有的收據都有,能夠找到那些家夥就好了。”

“我相信會的!”雷諾茲說,盡管他嚴重懷疑是否能夠找回任何一樣物品,以便進行比對。他沒有告訴帕斯莫爾先生,大多數盜竊案隻是以最敷衍的方式進行調查。並不是沒有人關心,隻是沒有人願意花這麼多的時間,還得在找到罪犯後為了挽回損失而不斷扯皮。當然,他們會盡其所能,但更多的是對納稅人表現出一種意願,而不是真正希望追查嫌犯或追回贓物。

偶爾會有人回到家發現一個癮君子在客廳中間搖搖晃晃的,手裏抱著個微波爐,他們會打電話報警。癮君子會咳嗽著,承認犯下了其他20或30個可以考慮判刑的盜竊案。然後那些盜竊案將被標記為“已解決”,皆大歡喜。

其他人將隻能得到一個報案號碼提供給保險公司,然後自己購買新的東西。雷諾茲不喜歡這樣,但生活就是如此。涉及入室盜竊案時,他覺得自己的真正作用就兩點——錄音以及安慰。而第三點作用——找回物品隻會發生在電視劇中。即便如此,雷諾茲今天早上還是驅車從湯頓趕到蒂弗頓來調查這樁入室盜竊案。

“他們上樓了嗎?”他試著問道。

帕斯莫爾先生還沒回答,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變態。”

雷諾茲轉過身。廚房門口站著一個女人,擋住了光,他猜是帕斯莫爾太太。一個高大的金發女郎,臉上有曬傷,但兩眼周圍一圈都是白的,顯然在假期裏一直戴著質量非常好的太陽鏡,她看上去就像一隻白熊貓一樣。

“變態,”她又說道,“在我們的床上,真惡心。我們必須把床上用品、床墊統統丟掉。”

雷諾茲點點頭,在本子上仔細寫了下來。

金發姑娘?

“我能去看看嗎?”

帕斯莫爾先生帶他穿過前廳來到走廊。他一邊走,一邊憤怒地揮舞著手臂,砸在還放在樓梯底部的行李箱上,“誰會希望度完假回來是這副模樣。”

“確實都不希望,”雷諾茲同情地說道,“買了保險嗎?”

“買了,”男人皺起眉頭,“但你知道那些渾蛋是什麼樣的,一直在找不付錢給你的借口。”

“嗯,你做得很好,沒有去動任何東西,帕斯莫爾先生,這樣方便我們調查。我會給你一個保險索賠的報案號。”

“謝謝。”帕斯莫爾點點頭,火氣沒那麼大了。

第二個作用已奏效,雷諾茲上樓去了。

在主臥室,他有了重大發現。床顯然被睡過。羽絨被推到一邊,所有的枕頭都在地板上。雷諾茲掏出筆記本,帶著一絲得意,在“金發姑娘”後麵劃掉了問號。

帕斯莫爾夫人的婚紗照——相比她現在的身材,照片中的她足足少了40磅,也白了三個色號——被砸碎在床頭櫃上。

“見鬼!”

雷諾茲對這聲咒罵咧了咧嘴。他迅速跨到樓梯平台,靠在欄杆上,探頭一看,走廊上一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踢了一個孩子的粉紅色行李箱一腳。

“對不起!”雷諾茲嚴厲地說道,“這是犯罪現場!”

男人瞪著他:“你是雷諾茲?”

“我是。”

“你就不知道把過道清理出來嗎?我幾乎把脖子撞斷了!”

雷諾茲停頓了一下,然後警惕地問道:“馬弗爾總督察?”

作為回答,那個男人怒瞪了他一眼:“屍體在哪兒?”

雷諾茲匆匆走下樓梯。“長官,”他啞著嗓子輕聲提醒道,“前廳裏還有孩子在。”

馬弗爾降低了聲音,“死孩子?”

“不,長官。”

“那你告訴我幹什麼?”馬弗爾吼道,“該死的屍體在哪裏?”

“沒有屍體,長官。這是一樁入室盜竊。”

“什麼?”馬弗爾眨著眼看向他。

他比雷諾茲矮得多也胖得多,更不用說衣著不整了,但是他眼中的一些東西——一絲小豬般的狡猾讓雷諾茲站在那裏沒動。

帕斯莫爾先生推開了通向前廳的門,雷諾茲立馬跑過去,在馬弗爾開口之前,先開了口。

“馬弗爾總督察,這是帕斯莫爾先生。他和家人今天才從葡萄牙回來,發現房子有人進來過,丟了幾件貴重物品,很多東西都被損壞了。”

帕斯莫爾先生讓開了路,讓馬弗爾可以看到大電視。他跨過整個電視機將它舉起,以便他們能夠好好看看受損情況。

“看見了嗎?”他說,“砸碎了。”

他讓電視機再次掉到地毯上。

“那台電視機是壞的。”最小的那個孩子抱怨道——一個金發女孩,嘴唇有點兒起泡。

“對,”她父親猛地說道,“有個壞……壞蛋進來打壞了它,砸爛了,我兩個月前才買的。”

馬弗爾沒管他和電視機,而是對雷諾茲說:“我是破殺人案的。當我趕到犯罪現場時,我想著的是一個謀殺受害者,而不是一台破碎的電視機和地毯上的狗屎。”

他憤怒地走了出去。

帕斯莫爾先生臉上帶著一絲不解和厭惡,轉頭看向雷諾茲。

雷諾茲稍稍清了清嗓子,“有個竊賊…… ”他匆匆地追在馬弗爾後麵說著。馬弗爾此時已經過了一半馬路,大步朝著車子走去,帕羅特警探雙手插在口袋裏,靠在車邊。

“德文郡和康沃爾郡向我們尋求幫助,長官,”他對著馬弗爾的背影喊道,然後瞥了一眼帕羅特,委婉地降低了聲音,“這個罪犯他們抓了一年多還沒抓到,他們不想顯得……效率低下。”

“為什麼?”馬弗爾說道,“因為他們效率低下?你不能把破凶殺案的警察浪費在該死的破門而入案子上!”他揮手示意帕羅特到駕駛座上,自己打開副駕駛車門,點燃了一支煙。

“很對,長官,”雷諾茲說,“但是當我們沒那麼多的凶殺案可以去破時,大家還是要幹活呀。”

馬弗爾扭過頭,眯著眼睛看向他:“你什麼意思,沒那麼多凶殺案?”

雷諾茲微微聳了聳肩:“當然,我們有公平分配過來的案子,但有時會有……你懂的……一個平靜期……”

“平靜期?”

“是的,長官,”雷諾茲說,“平靜期。”

馬弗爾看起來完全被凶殺案有平靜期的想法搞蒙了,在他努力想要搞明白時,雷諾茲又趁機施加了壓力。

“這不是一起普通的入室盜竊案,長官。您肯定在報紙上看到過,記者們叫他‘金發姑娘’。”

“沒聽說過,”馬弗爾說,“什麼報紙?”

“《蒂弗頓報》,”帕羅特說道,“頭版。”

“看在上帝的分上!”馬弗爾歎道,前前後後看了看路,仿佛正在尋找能夠與他分享這份輕蔑的人,但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他歎了口氣,捏了捏鼻子,壓著嗓子罵了句“見鬼”,然後瞪了雷諾茲一眼,充滿憤怒,但又無可奈何,以至於雷諾茲覺得他有義務讓一讓步。

“我明白這對您是大材小用,長官,”他安慰地說,“但我們都非常感激。”

馬弗爾總督察脫下他的西裝外套,揉成一團,扔進了車裏。

“不要做馬屁精,雷諾茲。”他一邊說一邊卷起襯衫袖子,踩滅了煙。

“遵命,長官。”雷諾茲說道,跟著他回到馬路對麵。

2

“給點兒錢吧,給點兒錢吧……”

那個流浪漢住的地方在幾家商店之間的老石拱門下麵,這個石拱門通往那家小小的蒂沃利電影院。

無論天氣如何,他整天都在那裏,坐在一張紙板上,頭頂是本周好萊塢大片的海報,雙腿裹在一個毛毛蟲一樣的藍色睡袋裏。

“給點兒錢吧……”

每當有腳從麵前經過時,他都會重複說這些話。旁邊是一個舊的裝冰激淩的塑料盒子,用來裝錢。傑克看到他把一些大額硬幣拿出來,好讓人們產生惻隱之心,給他更多的錢。

更多的意外之財。

“給點兒錢吧……”

人們走了過去。

“給點兒錢吧……”

傑克走了過去,一腳把盒子踢開,踢得那麼用力,盒子重重地砸在拱門的牆壁上,硬幣滾在人行道上叮當作響。那個流浪漢畏縮著,雙肩縮成一團,一隻手臂抬起護著腦袋。

“嘿!”有人喊道,“別待在這兒!”

一個穿著趕集時買的粗花呢布衣服的老農民。傑克沒理睬他。

“去找份該死的工作!”他扭頭摔出一句話,朝家走去。

從外麵看,是看不出什麼的——房子整潔而正常,和擠在熱鬧街道旁一排帶露台的房子沒什麼兩樣。

門外的狹長草坪總是修剪得整整齊齊。修剪整齊的草坪是第一道防線,人們看到房子的外麵收拾得整整齊齊,自然也會認為房子裏麵的一切都是整整齊齊的。

傑克從布倫德爾中學附近一個比自家整個房子都大的車庫裏搞到了割草機,然後推著它轟隆隆地沿著街道走回家。但找不到任何理由解釋為什麼有這個東西,或者他可能去哪裏,因此,每次有車或有人靠近時,他就會鬆開割草機,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用那個割草機做什麼啊,哥們兒?”

“不是我的,哥們兒。我過來的時候就在那裏。”

但沒有人阻止他。

沒人阻止。

割草機是傑克偷來的最好的東西。

用同樣的方法,他從家集市連鎖店順走了一升黑色有光漆,把前門刷了一遍。

他清洗了窗戶。

除了路上的雜草。

修剪了草坪。

然後,就像施了魔法一樣,人們似乎忘記了他們住在那裏。

但在裏麵……

門開了一半就被卡住了,傑克不得不繞過去。

“該死。”

門後麵是一堆報紙。堆不大,但那不是重點。走廊必須保持整潔。必須!如果有人上門怎麼辦?雖然很少會有人來,但如果來了的話,一切都必須看起來——正常。

“喬伊!”他喊道,“喬伊!”

傑克憤怒地踢了一下那堆報紙,然後彎下腰,笨拙地抱起來——

就像抱梅麗那樣——

走進客廳。

房子沒人打理之後,整棟房屋就逐漸被報紙無情地掩埋了。

屋裏全是報紙,每天的報紙。他的父親開了個頭堆起了報紙堆,他們之後也從未停止。幾年來,報紙堆積如山,搖搖欲墜,無意中形成了一個通道,高度差不多到傑克頭部的位置,寬度幾乎剛夠人走過。報紙遮住了真正的牆壁,擋住了窗戶,吸飽了房頂燈泡發出的光,以至於這些光線從未找到過地板——所以在黑暗中老鼠和蜘蛛將它們的家安在了那裏。

屋裏一股黴餿味和老鼠的便溺味。傑克已經習慣了,除了在最溫暖的夏日,室外的空氣非常清新,突然來到室內會讓他咳嗽不已時,他幾乎沒有注意到這些。

他已經斷開了煤氣爐,然後一夜之間它就不見了。房子裏幾乎看不到什麼家具,雖然他知道家具還在那裏,在報紙下麵某個地方。現在客廳裏唯一能坐的地方就是一個沙發墊子,梅麗和傑克輪流坐在那裏,周圍都是報紙,這樣喬伊就沒法擠過來占位置了。

傑克已經不記得他上一次看電視是什麼時候了。

在樓上的房間,浴缸和他床上都鋪滿了報紙,堆得像山一樣,而梅麗則睡在她用碎紙做成的窩裏,活像一隻倉鼠。

有時會出現一塊神秘的空地,在窗前,或在樓梯的頂部,但似乎沒有任何理由,一天或一周之後,空地就會縮小不見了,成為另一堵牆或通道,然後被托付給不確定的記憶。喬伊的房間裏曾經有過一張藍色地毯,他們曾經在那裏玩紙牌,但即使是那裏,也慢慢變成了一根報紙柱子。

傑克知道是喬伊幹的,在他離家出走後晚上偷偷幹的,把報紙牆壁和紙堆搬來挪去,以保持住家和家庭的一些概念。他們的母親在報紙上,他們的父親不會把報紙扔出去,所以喬伊也不會把它們丟掉。報紙越積越多。這些報紙每周要花他40英鎊!傑克過去常常將這些報紙偷偷帶出去丟在特易購超市外麵的垃圾箱中,但有一次喬伊看到他這樣做,在後麵追著他跑了一條街,讓他下不了台。

現在這些報紙之間的空間越來越窄,報紙牆壁越來越近,窗戶透過來的光線也越來越暗。

他打開客廳的燈,但除了照亮了報紙堆上的頭條新聞之外,和不開燈沒什麼區別。

他把那疊報紙堆放在齊頭高的紙牆上,這堵紙牆包圍著休息室,讓裏麵不見天日。

“該死的走廊上還有報紙,喬伊。不要說我沒有警告你。”

牆後麵有非常微弱的聲音,可能是一隻老鼠。屋裏有很多老鼠。傑克丟了些老鼠夾,有時晚上會聽到被夾住的老鼠尖叫。

但那不是老鼠。

他側身穿過走廊走向廚房,走向桌子——也是從這裏,報紙開始彙聚成河,逐漸淹沒整個房間,隻留下嘎吱作響的桌子上的報紙堆和放水槽、冰箱、洗衣機和炊具的小房子之間形成的一道“峽穀”。當報紙開始蔓延到電爐上時,傑克趁著沒有煮飯,從開關中取出了保險絲,這樣就不會擔心燒掉房子了。最後他也不知道保險絲丟到什麼地方去了,就偷了一個微波爐來,現在就放在爐子上。

廚房裏的報紙峽穀消失在半透明的後門處,整個房子似乎變成了一條昏暗的消化道。

梅麗已經清出了一條長凳的一頭,腿上放著一個碗,她正吃著玉米片,腳光著,偶爾會踩到一隻大烏龜的粗糙硬殼。

梅麗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孩子,麵無血色,兩肋下陷,眼睛像傑克一樣呈灰白色,頭發顏色像煙霧似的。她穿著Hello Kitty睡衣,但睡衣就像她人一樣已經褪色了,也小了兩個尺碼,她蒼白的小腿像棍子一樣露在外麵。

“嗨。”她打了個招呼。

傑克沒說什麼。他把意大利麵放在櫃子裏,蘋果放在冰箱裏,然後檢查這堆報紙,看著日期。他找到了一堆想要的東西,盤腿坐在地板上,將第一張拉到膝蓋上。

他在翻頁,梅麗在吃她的玉米片。報紙邊緣是脆的,發黃變色,每翻過一頁聽起來都像是小蟲子的翅膀在炎熱的夏日空氣中撲扇而過……

小蟲子。

小蟲子。

他的耳邊傳來梅麗的勺子碰到碗的聲音。

“你還能再鬧一些嗎?”

她什麼都沒說,隻是叮叮敲著碗,直到吃完玉米片,然後又用碗喝了牛奶。桌子上已經沒有地方可以放碗,到處都是報紙,幾乎堆到了天花板上,她隻好把它放在膝蓋上,腳在傑克的手臂旁輕輕地擺動。

“你給我買了書嗎?”

“我給你買了些衣服。”

梅麗歎了口氣。她才五歲,但已經是一位歎息大師。

傑克皺著眉望著她,“怎麼了?”

梅麗翻了個白眼。

“讀一本其他的書。”

“我都讀了。”

“再讀一遍。”

“我全都再讀了一遍,讀了上萬遍了。”

他知道,她的確讀了。梅麗是看書狂人。曾經有個家庭教育檢查員稱讚她 “有天賦”,對她讚不絕口,以至於他根本沒去關注傑克的拚寫或喬伊的糟糕數學。

傑克指著房間畫了半個圈:“看這些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