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告師氏,言告言歸”兩句,兩個“言告”,說的都是“體己話”。女孩子跟自己的師氏怎麼講的,讀者也不需要知道,告訴讀者,更不是詩(人)的家法。詩篇隻是說該告訴師氏我要“歸”了——之子於歸的“歸”即“嫁”了。寫得非常簡單。如何嫁也不說,忽然就是“薄汙我私,薄浣我衣”。“薄”字是詞頭,沒有實在意思。“汙”,我們今天說汙染了,就是弄髒的意思。可是,古代漢語的詞,有一個很特別的現象叫作“反訓”,就是一個字意兼有兩個完全相反的意思。“汙”,一麵的意思是“髒”,可是,它還有另一個相反的意思:“去汙”。也就是治髒、去髒。今天這個意思我們不用了。類似的字還有一個“亂”。亂了,亂套了。這隻是它的一個意思,還有一個意思就是“治理”。甲骨文的“亂”字,字形是兩隻手拿著一團亂麻,中間是一套亂東西。要是把注意力放到這個“亂東西”上,字的意思就是“亂”;若是放在兩隻手上,意思就是調理亂東西,意思就是“治理”了。這樣的例子還不少。
明白這一點,“薄汙我私”的“汙”做“去汙”講,就好理解了。句中的“私”就是內衣,古代內衣稱私。大概是取內衣一般不示人的意思吧?下一句“薄浣我衣”。“浣”跟“汙”一樣,都是洗滌的意思。詩篇在表過女子“歸”即嫁到婆家之後,馬上就寫洗內衣、洗外衣的事,是女子在婆婆家要做的諸多家務事之一。不過,“洗衣服”在這裏,還有其象征的意味:內衣怎麼洗,外衣怎麼洗,是有規矩的;“害浣害否”即什麼衣服該洗,什麼衣服不該洗,更見女子在婆家做事分寸拿捏得恰如其分。這其實是在暗示女子是否掌握了做新娘子的要領,把握了新身份做事的要領,就意味著她在做新娘子這件事情上,獲得了初步的成功。詩篇巧不巧?從葛藤蔓延一路說來,處處不離衣服的事,最後說道女孩子成功轉身而為新娘子、男家的新婦,還是不離衣服、洗衣服的事!
還應注意的是詩篇的跳躍,是很有姿態的。前一句說“言歸”,接著就是“歸寧父母”,在這跳躍之間則是“害(何)浣害(何)否”的洗衣之事,仿佛跳躍之前的一縱身,很是靈動。所謂的“歸寧”,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回門兒”。照《葛覃》句子,新婚回門兒看來是古禮。新婚女子經過一段時間後,可以回家看望父母,其實是向自己的父母回報:我在新的家庭站住腳啦!這是一個歡慶的事情。有的文獻說,若是丈夫的父母去世,新娘子要經過三個月才能進婆家的祖廟的。這是因為婆家要考驗新娘,看看新娘子有沒有什麼毛病,有沒有婦德的教養,等等。這表明,周代婚姻新娘子在婆家站住腳,得到承認,是個艱苦過程,因而能順利地“歸寧父母”,是成功的標誌,是心理壓力的解除,自然就會歡快了。所以,最後一段的跳躍,是在傳達這種歡喜的心情。
《葛覃》表現婚前教育,表現女孩子身份轉變之際。那麼日常狀態的賢妻又如何呢?《詩經·國風》這方麵內容也不少。而且,家庭生活中男人在許多方麵,往往不如女性。男人總像小鬧鍾,隔一段時間就得要由夫人上上發條,不然就待在原地不動。《國風》中起碼有兩首“雞鳴”有關的詩,就反映了這一點。
按《詩》的編排順序,第一首詩見於《鄭風》,叫《女曰雞鳴》。是這樣寫 的: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女的說雞鳴,雞叫了。看這一句就知道,詩采取了對話的體式。說雞叫了,言外之意是該起床了。這就有中國的老觀念:生活要勤奮,聞雞則起,不能戀床。男的又怎麼說呢?“昧旦”,有兩種解釋:一種是“昧旦”就是天亮了;男的也說,是,天亮了。還一種解釋,“昧旦”就是天色還早的意思,是男子的口吻,口說昧旦,其實就是不願意起床,是賴床的漫應之語。我覺得後一種理解較好。這就有了戲劇衝突:女的說該起了,男的說,哎呀,還早呢。這是家庭生活的常態,到今天也有。有點家庭經驗的人都知道,叫早,往往都是女的叫男的。這似乎還是一個民族特征。女的,論起勤奮來,總是勝過男人一籌!
接著又是女子的話:“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子”就是你,“興”就是起、起床,句子是說你去看看夜。男的抬頭一看,噢,天上有明星,就是啟明星,也就是太白星,這顆星星出現,天就快亮了。男子看見其他繁星都隱落了,就剩一顆啟明星星光燦燦的。詩篇接著說:“將翱將翔,弋鳧與雁。”還是女子口吻,是催丈夫趕趁早去打雁。“鳧”跟“雁”是兩種潛水鳥,也都是候鳥,腳都長著蹼,雁比鳧個頭要稍大一些。就是在現在,秋天、春天都看到排成行的大雁,不是南飛,就是北翔。古代射獵,是生活必要的補充部分。為改善生活,調調口味,就經常去打獵。有時是打野豬、野兔之類;有時就是射擊天上的大雁。
詩篇說到了射雁的方式,就是“弋”。這種射法很難。射雁可以用弓箭,可用一般的箭射,打小鳥可以,打大鳥就不合適。為什麼?它飛得很高,體型大,力氣也大,被射中後撲撲棱棱一飛,就不知道飛出多少裏,那樣找回來就不易。所以古人就發明了一種叫作“弋”的打雁方式,也叫弋射。什麼是弋射呢?古代文獻有記載,不過不是很詳細。大體知道是用細細的絲繩子拴在箭頭的尾部,然後把絲繩的另一端拴係在線軸上,並且固定在地麵上。這是以前的了解,現在就不同,要詳細得多了。因為考古發現了弋射的工具,而且有學者專門研究,寫了文章。據研究,弋射大體是這樣的,射擊的箭頭不是尖的,而是平頭的,古代叫作矰。因為不是用箭頭刺穿飛鳥,而是用箭頭撞擊迎頭飛來的鳥,即,當鳥正麵飛過來時,算計好了速度角度,把矰射上去,使其與飛鳥發生碰撞。箭頭一碰撞,就會下墜,它後麵拖著的絲繩就會給雁的脖子繞上,這樣連撞帶拖,就可以把飛鳥打下來了。這就是詩篇說“弋鳧與雁”的“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