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詩篇,女主人公既然是受了“群小”的氣,當然得向丈夫訴說,這就是“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所交代的。可是結果,那位“兄弟”也就是丈夫,又如何對待她呢?跟他申訴,遭遇的是他的發怒。當然是一種含蓄說法,換一種說法就是:我每次見到他,他都長氣,他看著我就有氣。關於這兩句,《世說新語》裏還有一則有趣味的記載,東漢大儒生鄭玄編注群經,很有學問。他是山東高密人,當時那地方鬧土匪,鬧到鄭玄所在的村莊,一聽說鄭玄在這裏住,就不敢騷擾了。在有學問大儒的家裏,一些下人也耳濡墨染變得張口閉口“子曰詩雲”了。有一個小丫鬟不知因為什麼事被主人罰了,在泥地裏跪著,另一個小丫鬟見了,就問她,“胡為乎泥中?”這句話,是《詩經·式微》裏的一句。被罰跪的小丫鬟一聽,哎喲,跟本姑娘吊開了書袋了!也不示弱,回答:“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就用到《柏舟》的句子了。這個文雅的故事,就被後人記載在《世說新語》裏了。
總結一下,這第二章女主人公表達堅定的態度,也交代了自己失敗的因 由。
到了第三章,承著上一章的打比喻,連用了如下兩個比喻:“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我心不是石頭,不可以隨便轉動;我心不是席子,不可隨意卷曲。像“我心匪鑒”一樣,兩個比喻都很別致——用石頭打比喻沒什麼別致的,別致之處在比喻的取喻,不是取石頭的堅硬,而是取它的轉動,反襯自己心意的堅定。下一句的席子也是,不取其寬大或平展,而反取其可以卷曲。連續的兩個比喻,都是在強化下麵兩句的意思:“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棣棣”,威儀整飭、整齊的樣子;“不可選”,“選”就是或然。威儀整飭“不可選”,就是堅持威嚴沒商量,態度堅定。
讀到這裏,詩篇的格調已經顯示出來了。什麼樣的格調?沉鬱頓挫。這樣的格調的造成,就在於詩篇上述的幾個比喻,匪鑒、匪石、匪席三個比喻,把人物性格的堅毅表現出來了。“威儀棣棣,不可選也”的句子更是鏗鏘有力。我們說,詩篇表現的人物是高傲不屈型的,理由就在這裏。生活可以變成廢墟,屋倒了,房架卻不塌。應該說,這是令人尊重的。詩篇讀到這兒,讀者已經很深切體悟到詩中人的性格了。
另外,從藝術就是語言的鍛造上說,詩篇是博喻的。善不善於打比喻是衡量作家才華的一個尺寸。美妙的比喻可以傳之久遠的,很多詩篇或者文章就是由於打了一個漂亮的比喻而流傳甚廣。這首詩,有這幾個比喻就可以不朽了,何況還有其他的呢!不要以為那個時代的詩篇在語言上全是天籟的,其實也是精心鍛造的,也是很注意遣詞造句的。就此篇的語言水準而言,說那個時代有專業詩人,也是可以的。這就很令人懷疑,詩篇到底是詩人所為,還是那個家庭生活中的失意者所為?失意的婦女,恰又有如此高的詩才,不是很稀罕的嗎?這是第三章,用了幾個比喻,人物性格就非常分明了。
接下來的一章:“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悄悄”就是憂心貌。“慍於群小”,是因為得罪了群小。原因交代出來了,兩方麵的原因:一是群小,應該就是那些妾;還有一方麵,就是群小的盟友,就是“我”那位“兄弟”。兩下聯手,女主人公就被排擠了。“覯閔”,“閔”就是悲傷,“覯”指遭遇,遭遇的悲傷很多,受到侮辱也不少。“覯閔”與“受侮”兩句,頗有點對偶句的意思,隻是不甚高明,這有待將來的發展了。“靜言思之,寤辟有摽。”夜深人靜的時候,痛定思痛,內心的憂傷翻上來了,瞪著眼睛睡不著,自己拍打胸膛發出來啪啪的聲音。後來到了南宋辛棄疾寫自己的孤獨:“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辛棄疾拍欄杆,本詩是拍胸膛。表現一位無助女子身處幽暗無以排解的糟糕情態。這是第四章。
最後一章說“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又一個“日居月諸”的句子,表明此詩與前麵的《日月》時間離得不遠。“胡迭而微”的“迭而微”,就是鬧日食、月食。日食、月食不是天體互相遮擋造成的嗎?兩者一疊,就“微”了,月光微弱,陽光也微弱。兩口子本來你照白天,我照晚上,應該各有軌道,各司其職,大家合作,現在居然是鬧開了日食、月食了!“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這裏表示內心憂傷,又打了兩個精彩的比喻:“如匪浣衣”。“匪”可以解釋為“非”,“匪”是“非”的古文寫法。今天看到的《詩經》本子是漢代人寫定的。有所謂“古文家”,用六國時期文字書寫經典文本。本來是“非”字,非要加半個框,這就是古文家的寫法。這樣“匪”就可以讀作“非”,“非浣衣”就是不洗的衣服,對好幹淨的人來說,不洗的衣服令人鬧心,放在那怎麼都感覺別扭,不舒服。這可以說得通。但是,“匪”也可以讀成“彼”,就是“那”的意思,句子的意思是:就像那被揉搓洗滌的衣服。比喻的意象和味道就變了。以揉搓衣服,比喻自己心情的痛楚,很有力度。也與詩篇總體風格相符。當然,在這裏,倒是可以講一點“詩無達詁”,隻要自己覺得好,可以有不同解釋。“ 靜言思之”,靜心思考一下將來怎麼辦。得出的結果是“不能奮飛”,最後用了一個昂揚的語詞,表示絕望的情緒。奮飛,飛走;最終卻是一個不能。女人在那個時代終是無奈的,遇人不淑,忍無可忍,也得忍。
這首詩篇最成功之處在寫出了人格的特征。語言頓挫,格調沉重,可謂“一摑一掌血,一砸一個坑”,語言風格與人格特征是非常統一的。
接下來說另外一種意態,即表現那些痛苦不已、申訴不已的婚姻生活失意者的篇章。這樣的代表作,是《邶風·穀風》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