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集 麵對生活的廢墟(2 / 3)

然後,“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怨言則懷。”是說我這個日子過得整天鬧陰天,整天打雷,為此寢食難安,內心忍受百般折磨。前麵我們說過,家庭是“死生之地”,在這首詩篇中該是有了一個應驗。試想,過著這樣的日子,誰能長命百歲?霧霾固然殺人,家庭氛圍的毒化,要起人命來,比霧霾更煞氣啊。詩篇在表現家庭關係惡劣上,也真是高手,用陰風、塵霾的肆虐,把家庭氣氛的嚴重惡化表現出來;而一句“謔浪笑敖”,則活畫出無良男子的嘴臉。

前麵說過,風詩中表現家庭變故的篇章多,這些篇章,就其中人物的表現、性格,可以分為三個大的類型;一種是高傲不屈型;一種是無以自拔型,苦苦申訴是其意態上的特點;還有一種態度決斷型,她們能從生活廢墟中發現某種真理,從而顯出某種睿智,所以在痛苦中能顯得身姿挺拔。先讓我們從第一種形態開始吧。

這類的詩篇,以《邶風·柏舟》為最。詩篇如下: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詩篇五章,比較長。第一章:“泛彼柏舟,亦泛其流。”上來就是柏木舟的物象。句子提供的意象是柏舟在水裏漂蕩,一副無所依傍的淒惶樣子。“亦泛其流”猶言“泛泛其流”。心無所定,一片蒼茫。頭兩句營造整體氛圍,確定了詩篇憂鬱的調子。“耿耿不寐,如有隱憂。”“耿耿”就是內心中有火、有心事。與白居易“耿耿星河欲曙天”意思差不多,都是失眠。“如有隱憂”就是“而有隱憂”:因為我有內心的隱痛。“微我無酒”,不是我沒有酒可借以消消愁;“以敖以遊”,出去走一走排遣鬱悶。排解煩悶的兩種辦法自己都有,但都不起作用,用了也無濟於事。

第二章和第三章是詩篇藝術上的駝峰。“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兩句大意是:我的心不是鑒,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吞含容納。“鑒”就是鏡子。古代有一種青銅容器,形狀像大盆,可以裝水,用平靜的水麵照鏡子用。後來又有了銅鏡。詩說我心不是鏡子。請注意,鏡子有個特點,拿什麼來照,它都照樣顯現。詩用鑒來打比喻,用意不同凡常。一般拿鏡子作比喻,總是取其明亮,但此詩不是。詩篇取譬很特別,不是從光亮、瑩澈著眼,卻從鏡子照物不加選擇一邊立意。“我心匪鑒,不可以茹”,“茹”就是吞、吃入。說鏡子的什麼都照,就像無原則的人什麼都能接受,甚至藏汙納垢。以此反襯自己性格的堅定,不能無原則地對待生活。應該說,這樣的比喻很新鮮,很出人意表。這是詩人才氣的顯示。

“亦有兄弟,不可以據。”我也有兄弟,但不能依靠。要說明的是,“兄弟”這個詞,在解釋上多年來都有誤會,人們總以為這裏的“兄弟”就是自己娘家兄弟,說他們“不可以據”,不給自己撐腰。實則不然。在《周禮》談到大司徒教民眾十二項內容,其中就有“聯兄弟”,聯合兄弟。“兄弟”意思很明白,指的是有婚姻關係的人。古人“婚姻稱兄弟”。在詩篇,其實就是指自己的丈夫。這在今天有點不可思議。今天覺得兩口子關係總比兄弟要親密,但在古代,認為好夫妻應該像兄弟。先民重血胤,認為兄弟血親,如手足;夫妻,古語不是有“人盡可夫”嗎?男女與誰都可以締結婚姻關係。所以,後來有“妻子如衣服”的說法。所以,“亦有兄弟,不可以據”這兩句,透露的消息是:我的丈夫,過去親如兄弟一樣的丈夫,現在不站在我這一邊了!

至此,我們就摸到詩篇主題的邊了。摸到什麼邊?看下邊會交代:“憂心悄悄,慍於群小。”原來是正妻被諸妾欺負了。就是說,詩篇暴露的是一夫多妻貴族家庭的爭寵。妾,一般年輕,正妻沒爭過她們。由此可以想見,詩篇女主人公的那位“兄弟”(即丈夫),拉膿帶血——老痢(例),也是一個“男人愛少艾”的主兒。自然也就不能指望他主持公道了。

剛才說“亦有兄弟”的“兄弟”是指代丈夫,為《詩經》風詩中的特有語言現象。但是,娘家“兄弟”解釋,雖然是誤解,卻歪打正著,帶來一個文學的現象,成為後來寫被拋棄的女子不幸遭遇的一個思路。著名的《孔雀東南飛》寫劉蘭芝被婆婆嫌棄遣送回家,詩人就特別寫了娘家兄弟“不可以據”的糟糕情形。他們不是安慰受傷的妹妹(或姐姐),而是怨她回來了,而且趕緊給她找新人家嫁出去。可憐的舍不得原配丈夫的劉蘭芝,在婆婆家遇到的是不硬氣的丈夫;回家,又遇到太硬氣的兄弟,兩下夾擊,她就隻有死路一條了!筆者以為,《孔雀東南飛》的寫劉蘭芝娘家兄弟的做派,是受了《柏舟》“亦有兄弟”的啟發的。誤解,有時也衍生一些不錯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