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集 農桑生活大韻律(3 / 3)

“滌場”照字麵講,就是掃場。秋收結束,該掃清場地了。對這個詞,王國維先生有新說法,他說“滌場”不是掃場,而是一個聯綿詞,猶言“滌蕩”,冬風掃蕩一切的意思。這也不錯。農民雖然一年不得清閑,但畢竟還有過年,所以,詩就加了兩句農事結束的話,以引起最後幾句:“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朋酒”兩杯酒並在一起,叫朋酒。殺羊為了過節,為了迎接春天;“躋”就是登、升,到公堂上去,大家都舉起犀牛角(一說是犀牛角形)做的觥(酒杯),大家歡呼:萬壽無疆!農活做完了,真正的休閑短暫地到來了,大家無限歡愉,舉行慶典。這時的農夫們齊聚公共場所,一起歡宴。大家舉起酒杯,互相祝賀,祝願永遠有好生活。詩篇最後就結束在這“萬壽無疆”歡呼中。回顧詩篇,這最後詩句的歡愉,與開篇時那句“無衣無褐,何以卒歲”的沉重問題,遙相呼應,形成對比。隻有艱辛的勞作,才能獲得豐衣足食的生活;而艱辛後的暢飲,才是如此醉人,如此歡悅,“萬壽無疆”的祝福聲,才是如此的響亮。

詩篇的串講到此結束了,下麵總結一下:

首先是詩的背景。西周是一個極其重視農耕的時代。周初的政治家周公旦,就是“製禮作樂”那位周公,在周家剛建國不久,馬上就對高級貴族們發出這樣的訓誡:“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告誡獲得政權的貴族,不要放逸自己,要深切了解體驗農耕稼穡的艱辛不易。在這篇名為《無逸》的告誡裏,周公還談到,周人的祖上如周文王,還是親自下地勞動的。周公說,知道農耕生活不易,才不會高高在上,才不會歧視那些辛勤勞作的人。他舉例說,有些子弟因為生活富裕,就瞧不起自己彎著腰種地的前輩,說他們不懂得生活。周公對此予以批評。這篇訓誡的大義,就是強調貴族要尊重農耕傳統,重視農事。他還談到,隻有親近小民的痛苦,治民者才能保持政治良知,這就是說,他把重視農業與政治清明聯係起來了。另外,西周的重視農業,還不僅僅表現在周公的訓教,從周初開始,就有一種“藉田典禮”,每年春耕時,周王都要下地,親耕一下,以示自己對農耕的重視。這在“田畯至喜”是有所表現的。此外,田間管理和收獲的時節,周王也要親自下地,舉行同樣的儀式。這都顯示了一個大原則:重視農耕事業。另外,按照孟子的說法,周王定期到諸侯國去檢查工作,土地開辟、作物耕種好的,獎賞;田地荒蕪,生產不好的,懲罰,削其爵位,減少他的國土。周人重視農業,是毫無疑問的。也是因為重農,才有《七月》這樣述說一年勞作的詩篇,很可能是訓教貴族子弟勿忘周人重農老傳統的歌唱。

周公強調,農耕勞作可以造就良好的政治品質。這一點,到春秋要結束的時候,就是孔子生活的那個時代,在魯國有一位貴族老太太,死了以後叫作敬薑的,還能明白。敬薑是公父文伯的母親,公父文伯是魯國卿一級高官。他見自己的老娘整天在家裏幹活,當兒子的覺得臉上掛不住,就對母親說,以我的地位,雖然不很高,也夠高了,您怎麼還親自操持,這不讓別人笑話我嗎?老太太一聽,說,你坐下,我要跟你講點道理。她說,我們周家老祖宗曆來就講究一個“勤”字,勞動產生善心,好逸惡勞則惡心生。我這樣做,不是靠生產什麼去換錢,我是遵循周家勤勞的老傳統。正因為有文獻這樣的記載,就筆者個人研讀《詩經》而言,很長時間都覺得這首《七月》的篇章,好像與魯國有什麼特別關係。當然其他前輩學者也有“豳風即魯風”的說法,隻是原因與筆者不一樣。說到勤勞,這樣的品質是被廣泛接續了的。春秋時期的楚莊王,南方人,可是他教育自己的民眾,就特別提出這樣的訓令:“民生在勤,勤則不匱。”再看孔子對宰予“晝寢”的態度,一看學生白天睡覺,就說他是“糞土之牆不可汙也,朽木不可雕也”。不就白天睡覺嗎?老師見了何至於像捅了肺窩子似的不高興。這因為,宰予違背了一個中國人由農耕培養出的基本品質——“勤”。讀《七月》的詩篇,確實令人有這樣的感受:農耕勞作的先民,勤勞品質特別顯著。而且,勤勞的品質又早已經內化為生活原則了,“無衣無褐”的設問,不是教訓、提醒,而是一種修辭性的強調,勞作才能獲得生存,是天經地義的。

最後,我們來談談詩篇的藝術,也就是它的“大韻律”吧。說詩篇有大韻律,就是因為詩篇表現出人遵循大自然節律創造自己生活的過程,即一年的農事活動。詩篇無言之中實際傳達的是人對自己與世界關係的理解。詩篇的抒情主體,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是一個群體對自己生活的反觀,而且頗帶審美的眼光。 作品一共八章八十八句。其中表達時間的詞,如“七月”、“八月”以及“一之日”、“二之日”、“蠶月”等,這樣的時間詞出現了四十五次以上,幾乎一半以上句子都有時間詞,這個比例可是夠高了。首先,時間詞層次錯落出現,構成了一個以一年為單元的時間環,詩雖從“七月流火”起筆,其實是強調寒暑之分以後,冬天馬上到來;實際勞作內容還是從“三之日”的“於耜”寫起,詩篇最後又回到了“十月滌場”後的過年,也就是“一之日”與“二之日”年關日子。雖然是一個時間的回環,卻不是封閉的,天地在流轉,人也不斷在操勞。你看,“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這樣語意急促的詩句,是命令,也是在應和著大自然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