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伊洛道,戎馬幾萬匹。
軍門壓黃河,兵氣衝白日。
平生懷仗劍,慷慨即投筆。
南登漢月孤,北走代雲密。
近取韓彭計,早知孫吳術。
丈夫清萬裏,誰能掃一室。
——劉希夷《從軍行》
古來容光人所羨,況複今日遙相見?願作輕羅著細腰,願為明鏡分嬌麵。(《公子行》)
這不是什麼十分華貴的修詞,在劉希夷也不算最高的造詣。但在宮體詩裏,我們還沒聽見過這類的癡情話。我們也知道他的來源是《同聲詩》和《閑情賦》。但我們要記得,這類越過齊梁,直向漢晉人借貸靈感,在將近百年以來的宮體詩裏也很少人幹過呢!
陳隋滯氣,被此君以大江大沙,挽水洗盡,脫了琉璃光明世界。
——明譚元春
與君相向轉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願作貞鬆千歲古,誰論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謝西山日,千秋萬古北邙塵。(《公子行》)
這連同它的前身——楊方《合歡》詩,也不過是常態的、健康的愛情中,極平凡、極自然的思念,誰知道在宮體詩中也成為了不得的稀世的珍寶。回返常態確乎是劉希夷的一個主要特質,孫翌編《正聲集》時把劉希夷列在卷首,便已看出這一點來了。看他即便哀豔到如:
自憐妖豔姿,妝成獨見時。愁心伴楊柳,春盡亂如絲。(《春女行》)
攜籠長歎息,逶迤戀春色。看花若有情,倚樹疑無力。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頭。相逢不相識,歸去夢青樓。(《采桑》)
(孫季良編選《正聲集》)以劉希夷詩為集中之最,由是大為時人所稱
——《大唐新語》
也從沒有不歸於正的時候。感情返到正常狀態是宮體詩的又一重大階段。唯其如此,所以煩躁與緊張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片晶瑩的寧靜。就在此刻,戀人才變成詩人,憬悟到萬象的和諧,與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而不禁受創似的哀叫出來:
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公子行》)
但正當他們叫著“傷心樹”“斷腸花”時,他已從美的暫促性中認識了那玄學家所謂的“永恒”——一個最縹緲,又最實在,令人驚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麵前一切都變渺小了,一切都沒有了。自然認識了那無上的智慧,就在那徹悟的一刹那間,戀人也就是變成哲人了: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代悲白頭翁》)
相傳劉希夷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時,吃一驚,吟到“年年歲歲……”二句,又吃一驚。後來詩被宋之問看到,硬要讓給他,詩人不肯,就生生的被宋之問給用土囊壓死了。於是詩就算驗讖了。編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說,劉希夷泄露了天機,論理該遭天譴。這是中國式的文藝批評,雋永而正確,我們在千載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動它半點,不過我們可以用現代語替它詮釋一遍:所謂泄露天機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識之謂。從蜣螂轉丸式的宮體詩一躍而到莊嚴的宇宙意識,這可太遠了,太驚人了!這時的劉希夷實已跨近了張若虛半步,而離絕頂不遠了。
繼盧駱之後,劉希夷和張若虛進一步發展了七言歌行。
——遊國恩《中國文學史》
如果劉希夷是盧駱的狂風暴雨後寧靜爽朗的黃昏,張若虛便是風雨後更寧靜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著介紹,但我們還是忍不住要談談。就宮體詩發展的觀點看,這首詩尤有大談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