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在這種詩麵前,一切的讚歎是饒舌,幾乎是瀆褻。它超過了一切的宮體詩有多少路程的距離,讀者們自己也知道。我認為用得著一點讓明的倒是下麵這幾句:
淺淺說去,節節相生,使人傷感,未免有情,自不能讀,讀不能厭,將‘春江花月夜’五字,煉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
——明鍾惺《唐詩歸》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更夐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麵,作者隻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從前盧照鄰指點出“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鬆在”時,或另一個初唐詩人——寒山子更尖酸的吟著“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時,那都是站在本體旁邊淩視現實。那態度我以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帶點狐假虎威的神氣,在相反的方向,劉希夷又一味凝視著“以有涯隨無涯”的徒勞,而徒勞的為它哀毀著。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隻張若虛這態度不亢不卑、衝融和易才是最純正的。“有限”和“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恒”猝然相遇,一見如故,於是談開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對每一問題,他得到的仿佛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於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句句翻新,千條一縷,以動古今人心脾,靈愚共感。其自然獨絕處,則在順手積去,宛然成章。
——清王夫之《唐詩評選卷一》
因為他想到她了,那“妝鏡台”邊的“離人”。他分明聽見她的歎啃: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他說自己很懊悔,這飄蕩的生涯究竟到幾時為止!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他在悵惘中,忽然記起飄蕩的許不隻他一人,對此清景,大概旁人也隻得徒喚奈何吧?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這裏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至於那一百年間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這樣一首宮體詩,不也就洗淨了嗎?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
——清王闓運《論唐詩諸家源流——答陳完夫問》
民國三十年(1941)八月二十二日陳家營。
(原載《當代評論》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