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0.伯夷頌(1 / 1)

士之特立獨行{1},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於一國一州非之,力行{2}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於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3}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當殷之亡,周之興,微子賢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聖也,從{4}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嚐聞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齊者,乃獨以為不可。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由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為哉?信道篤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為有餘;一凡人沮{5}之,則自以為不足。彼獨非聖人而自是如此!夫聖人乃萬世之標準也。餘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雖然,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

【注】

{1}特立獨行:操守獨特高潔,不隨波逐流。{2}力行:勉力而行。{3}崒(zu族):高峻。{4}從(zong縱):彙總。{5}沮:敗壞,詆毀。

根據《史記·伯夷列傳》記載,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其父死後二人互讓,均不願繼承王位而出逃,歸於周文王。文王死,武王起兵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慨然以為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幹戈”是不孝,“以臣弑君”是不仁。武滅殷,周統一中國,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為周民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終至餓死。薑太公曾評價他們說:“此義人也。”韓愈則與眾不同,大力稱頌他們的“特立獨行”,即“不顧人之是非”。

文章起筆陡峭,開篇單刀直說“士之特立獨行”的品格。比起“盤穀隱者”的“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伯夷這樣的“特立獨行”者還要在“武王、周公聖……未嚐聞有非之者”時頂住“獨以為不可”的壓力,無怪乎後人用詞中常見的術語“弱德”來比喻“賢人君子處在強大壓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種品德”。而韓愈眼中“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千百年來隻有一個伯夷。而伯夷之所以能夠“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就在於他“信道篤而自知明”。“窮天地”指空間,“亙萬世”指時間,意思是伯夷是天地之間、從古至今以至萬世中唯一的“不顧人非”的“豪傑之士”,可見韓愈對伯夷推崇之高。

與頌伯夷相對的是,韓愈在最末一段批評了完全沒有“特立獨行”精神的“今世之所謂士者”,他們一旦被人稱譽就“自以為有餘”,一旦被人批評就“自以為不足”,沒有自己堅持的信念。這愈發顯得伯夷“不顧人之是非”的可貴。而如果沒有伯夷、叔齊的垂範,“亂臣賊子”則將“接跡於後世矣。”

通篇高歌“特立獨行”,堅守信念、舉世非之而不惑,乃至“餓死而不顧”。但他的信念,是打破了君臣之道的局限的。文中沒有像傳統做法那樣評價武王伐紂的是非,沒有評價夷叔不食周粟的是非,絲毫不提及“商朝遺民”“寧死不屈”的“氣節”問題,而隻是單純評價二子的“信道篤而自知明”的是非,讚賞他們對信念的堅守的行為,而不論他們堅守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因此也就脫俗而不同凡響。“特立獨行”既是韓愈對伯夷的稱頌,也是韓愈終身立身行事的重要原則,表現了韓愈不與世俗同流的精神。

《伯夷頌》雖然隻有區區三百多字,卻也“空際取勢,如水一氣奔注,中間卻有無數回波,盤旋而後下”。

首先在於排句的疊用,單單在首段中,七句就有五句使用了排比。緊隨起首二句“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之後,韓愈開始層層鋪排演進,語勢狂肆騰湧,語句長短錯落,變化句法,起伏頓挫。

其次是在結構安排上,《伯夷頌》曲折有姿而邏輯嚴整。在第一段的鋪排後,第二段卻陡然一緩,回顧當殷之亡,周之興時,微子“抱祭器而去”和伯夷、叔齊叩馬而諫、不食周粟而死的的典故。語言精練警策,筆法靈活多變,不讓形式包裹住個性精神的自由奮動。段末一個反問和“信道篤而自知明也”的精辟總結,一問一答,收束有力,突兀取勢。

後人評論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蓋公不遇於貞元之朝,故有論而泄其憤。不知者謂為專指伯夷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