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1.答李翊書(1 / 2)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2}?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牆而不入於其宮{3}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4}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5}。抑不知生之誌,蘄勝於人而取於人邪?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邪?蘄勝於人而取於人{6},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矣{7}。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8}。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9}。李翊{1}。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誌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10}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後識古書之正偽{11},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12}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13}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遊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絶其源,終吾身而已矣。

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雖如是,其敢自謂幾於成乎?雖幾於成{14},其用於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於人者,其肖{15}於器邪?用與舍屬諸人。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16}而為後世法。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

有誌乎古者希矣。誌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17},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問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誌乎利,聊相為言之。愈白。

【注】

{1}李翊:貞元十八年(802)進士。韓愈《與祠部陸員外書》薦舉李翊,稱其為“出群之才”。{2}道,指立言之道。{3}望孔子之門牆而不入於其宮:此乃韓愈自謙,稱他本人對聖人之道尚未登堂入室。{4}立言:著書立說,流傳後世。{5}所期:所期望的。甚似而幾:很相似而接近。幾,接近。{6}蘄:通“祈”,求。取於人:為人所取,意即見取於人。{7}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則你本來就已經勝過別人並被別人所讚許效法了。{8}其實遂:果實結得飽滿。膏之沃者其光曄:油足則燈光明亮。{9}藹如:和氣可親的樣子。{10}戛戛:艱難的樣子。{11}正偽:意即符合“聖人之誌”者為正,不合者為偽。{12}昭昭然:明白清晰的樣子。{13}距:通“拒”,拒止。{14}幾於成:差不多成功,接近於完美。{15}肖:相似。{16}垂諸文:把道傳之於文章,即以文章來載道,以期影響後世。{17}亟稱其人:屢屢表揚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