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3.潮州韓文公廟碑(1 / 2)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故申、呂自嶽降{1},傅說{2}為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3}。”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辨{4}。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複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曆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5}。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複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文起八代{6}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7},忠犯人主之怒{8},而勇奪三軍之帥{9}。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蓋嚐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10};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11},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12},而不能弭皇甫鎛、李逢吉之謗{13};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為艱。前太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14}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歡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裏,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裏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豈不眷戀於潮也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淒愴{15},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

元豐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因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

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章{16},天孫{17}為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西遊鹹池略扶桑{18}。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19}走且僵。滅沒倒影不能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曆舜九疑吊英皇,祝融先驅海若{20}藏,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21}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犦牲雞卜羞我觴{22}。於粲{23}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披發下大荒。

【注】

{1}申、呂:申伯,呂侯,周朝大臣。嶽降:指他們是四嶽所降生。{2}傅說(yue悅):商朝大臣。傳說死後化為星宿。{3}浩然之氣:即正氣,剛正至大的氣概。{4}良、平:張良、陳平,西漢謀臣。賁(ben奔)、育:孟賁、夏育,古代武士。儀、秦:張儀、蘇秦,戰國辯士。{5}房、杜:房玄齡、杜如晦,貞觀年間賢相。姚、宋:姚崇、宋璟,開元年間賢相。{6}八代: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此時駢文盛行,文風衰敗。{7}道濟天下之溺:謂提倡儒家之道,使天下人不受佛教、道教之害。濟,拯救。{8}忠犯人主之怒:唐憲宗迎佛骨入宮,韓愈直諫,幾被處死,經大臣營救,貶潮州刺史。{9}勇奪三軍之帥:唐穆宗時,鎮州兵變,韓愈奉命前去宣撫,說服叛軍首領歸順朝廷。{10}豚(tun屯)魚:豬和魚,比喻微賤之物。{11}開衡山之雲:韓愈赴潮州中途,謁衡嶽廟,因誠心祝禱,天氣由陰晦轉睛。{12}馴鱷魚之暴:韓愈在潮州作文驅趕鱷魚。{13}皇甫鎛(bo博)、李逢吉:均當時宰相。{14}朝散郎:五品文官。{15}淒愴:祭祀時引起的感情。{16}雲漢:天河。天章:文采。{17}天孫:織女星。{18}鹹池:神話中太陽沐浴的地方。扶桑:神木名。{19}籍湜:張籍、皇甫湜,均韓愈學生,其古文的成就遠不及師,因此說“不能望”。{20}海若:海神。{21}鈞天:天之中央。{22}犦(bo博)牲:犛牛。雞卜:用雞骨卜卦。{23}於粲:顏色鮮亮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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