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0.黃州快哉亭記(1 / 1)

江出西陵{1},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漢沔{2},其勢益張。至於赤壁之下,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餘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裏,東西一舍{3},濤瀾洶湧,風雲開闔{4}。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至於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5},周瑜、陸遜之所馳騖{6},其風流遺跡,亦足以稱快世俗。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7}於蘭台之宮,有風颯{8}然至者,王披襟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蓋有諷焉。夫風無雄雌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楚王之所以為樂,與庶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也,而風何與焉!士生於世,使其中{9}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

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10}之餘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11},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元豐六年十一月朔日,趙郡蘇轍記。

【注】

{1}西陵:西陵峽,長江三峽之一。{2}沔(mian免):漢水的北源。漢沔即漢水。{3}一舍:古時行軍以三十裏為一舍。{4}開闔:開合。{5}睥睨:側目窺視,此處指希圖占有。{6}陸遜:東吳大將,曾大破劉備於夷陵。馳騖(wu霧):追逐,馳騁。{7}宋玉、景差:戰國時楚國辭賦家,後於屈原。{8}颯(sa薩):形容風聲。{9}中:指內心。{10}會計:謂掌管征收賦稅錢穀的工作。{11}蓬戶甕牖(you有):極言房屋之卑陋。牖,窗戶。

宋神宗元豐年間(1078—1085),張夢得、蘇軾都被貶至黃州。張夢得在寓所西南築亭,蘇軾命名為“快哉亭”,蘇轍作《黃州快哉亭記》。當時蘇轍因反對王安石新法,被貶至筠州(今江西高安縣)任監巡鹽酒稅,政治上也是很不得意。但他不以貶謫為懷,惟適自安。本文因其高超的藝術技巧,曆來被人推崇備至,公認是一篇寫景、敘事、抒情、議論緊密結合並融為一體的好文章。

作者在本文中暢言“快哉”二字,不僅因為快哉亭所處地理位置的景象使人心曠神怡,而且因為宦途失意之人如果“不以物傷性”,則無論處於什麼環境,都足以“稱快世俗”。他從自己、其兄和建亭之人三人的遭遇說開去,由此及彼,由小見大,提出“心中坦然,不以物傷性”的曠達人生態度。文章清新開闊,氣勢奔逸,將寫景、敘事、抒情、議論熔於一爐,借用典故並加以發揮,把快意之情寫得淋漓盡致。

文章結構簡單,十分通暢。文章在開頭交代快哉亭的地理位置、命名由來、並為後文安排伏筆之後,在第二段著力描寫快哉亭附近的足以令人快意的景物。在寫景時,或就目之所見,或就思之所及,融時空於一體,變化多端,開闔自如。在第三段就“快哉”二字的來曆發表議論,說明人生之快,既不在身邊景物的優劣,也不在遇與不遇的不同。這樣既讚揚了張夢得,又抒發了自己不以貶謫為懷、隨遇而安的思想感情,使一篇寫景文章有了更深刻的意義。

這篇文章由寫景敘事入手,而後轉入議論。條理清晰,結構嚴謹,過渡自然,不露痕跡。寫景,能曲肖其景,但又不實不死,做到情景俱出,境界深遠,讓人產生豐富的聯想;敘事,能於簡要之中插入閑情,磊落跌宕,分外遠致。作者借物抒懷,本意並不在提倡士人遠離塵世、自尋其樂,而在以曠達之情來慰藉不得意的士人,希望他們能胸中坦然,生於世而無往不自得。此外也應注意到,作者的快意之情中含有不平之氣。

這篇文章最傑出的地方,還在於它的議論。文章就同樣的“風”,因帝王、庶人生活、思想之不同而感覺殊異的事實,得出“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的結論。立論正確,論證有力,結論無可辯駁,令人信服。

後人評論

過珙《古文評注》卷十:“前半極力敘寫‘快’字,後半即謫居尋出‘快’字意來,首尾機神一片。文致汪洋,筆力雄勁,自足與長公相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