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雪來得很早。
感恩節前一周,一夜之間天降大雪,悄無聲息地用一片令人炫目的白伏擊了地麵。我穿過臥室的窗戶凝視著外麵的新世界。數小時內,這些雪就會被鏟到一旁,被行人踐踏,被車軋過。生活依舊繼續。你可不能對緬因州的天氣太過留戀感傷。在這麼北的地方,冷鋒不依不饒的鐵蹄——刮過大西洋的寒風、來自北方的雪、西邊廣袤的湖泊——令人感覺似乎永無盡頭。有時甚至讓人感到,白日太短,來不及生活。太陽施舍吝嗇的幾小時,幽靈似的隱現在褪色的天空中。
隨著大雪的降落,父親開始了下一季度的維修計劃。他的工作室塞滿了形狀各異、大小不同的發動機,現在他花費整天整天的時間把它們一個個拆開,替換壞了的零件,清理幹淨,上油,然後把它們重新組裝在一起。他在工作室裏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是一年中他唯一不會為天氣焦慮的時光。現在冬天已經窮盡力氣,對他無計可施了。
南森和我經常在放學後騎自行車到公園,我們的指關節凍得發紫。(我們放完了蒂利先生的風箏後,就沒有理由待在塞班魁角了,除了有時候要把貓鼬拿出來解凍,陪它玩一會兒。我們在的時候南森母親的書房依舊緊閉。)父親總是很高興看到我們。我們一到,他就會正式結束一天的工作。不管在做什麼,他都會停下手頭的活兒,從工作室後麵取出一大塊未塗清漆的雪鬆木——這塊木頭最終會變成旋轉木馬上最新的一匹駿馬。他鑿刻木頭,刮下木屑時,我們就在一旁談話。幾周時間裏馬的頭和脖子就出現了,然後是兩隻騰跳的前蹄。父親工作全憑雙眼,不用依靠圖片,也不會看工作室角落裏藏著的舊木頭武士。完全沒有必要。木馬的每一處輪廓都深藏在他內心。我喜歡看著他鑿刻。一種滿足的寧靜穩固地充實著他的心——這和他平常焦慮的存在方式差了十萬八千裏。
通往塞班魁角隻有一條小路,有時新落的大雪連續幾天沒有人清理,大部分車都過不去。到了十二月,校車無法駛過雪堆,蒂利太太的黑斑羚轎車也好不到哪兒去。南森有幾天都上不了學,我們倆決定讓他住進我家,和我們待在一起。我們的母親用電話進行了一場謹慎的對談。最終,母親把聽筒放回機座。
“她答應了嗎?”我問。
母親臉上浮現出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到天氣好起來之前,或者道路被清理幹淨之前,是的。”
我高興地向著空氣揮拳。母親在圍裙上擦擦手,似乎要清理掉手上的什麼東西。她轉向我的父親,他坐在餐桌旁。“我很擔心她,山姆,一個人在那兒,”她說,“這是她在緬因州的第一個冬天。她不知道冬天多麼難挨。天知道這兒不是得克薩斯。我想知道她的食物和煤氣夠不夠。”
“我可以有空去看看她,”父親說,“看看她需要什麼。”
母親望著窗外的雪:“我想那個女人不知道她需要什麼。”
“她丈夫走了,她怎麼過得下去?”我父親問。
“天知道,”我母親說,“可憐的女人。一個人把那個男孩養大。”
“南森說他父親從捕蝦船上沒掙到一點兒錢。”我說。
母親皺皺眉:“所以他們是怎麼付賬單的?”
我聳聳肩。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很興奮南森能來我家。我們在臥室裏搭了一張小床,在我的抽屜裏騰出一塊地方放他的衣服。那天晚些時候,我和父親開著旅行車到了塞班魁角去接他。那天早上雪下得更猛了,蒂利家的車道也沒有被清掃幹淨。父親看著公路和房子之間纖塵不染的白色雪堤。他從旅行車的後備廂裏拿出三把鏟子,遞給我一把。我們朝房子艱難地走過去。我的耳朵已經凍得發疼。我剛敲了一下門,前門就開了。南森站在那裏,腳邊放著兩袋衣服。他滿懷期待地看著我們。
“去穿上你的雪衣,南森。”我父親說,“我們現在不走。”
接下來的一小時,我們要鏟出一條壕溝,這樣黑斑羚就可以上路了。隔著手套我也能感受到凍傷的刺痛,但是節奏穩定的工作很快讓我大汗淋漓。偶爾我會休息一下,但隻要我一停下來,就會感覺到汗珠從我的T恤上滴下來,讓我的皮膚變得冰涼。有一次休息時,我抬頭向房子望去,看見蒂利太太從樓上的窗戶望著我們。她一動不動,直到把手舉到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我們挖了一條足夠寬的路確保蒂利夫人的車能通過,然後就進屋了。南森把水壺放在爐子上。一進入溫暖的空氣,我們每個人身上就升起一小團蒸汽。等水開的時候,門開了,南森的母親走進廚房。
盡管我在塞班魁角度過了這麼長時間,但我隻見過蒂利夫人兩次,一次是她丈夫從屋頂上摔下來,一次是在他的葬禮上,所以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好好看看她。她的金色頭發梳到臉後,紮成了一根濃密的馬尾辮。在葬禮上,從她丈夫敞開的墳墓對麵,我原以為她周身散發出某種狐狸似的神秘感,但現在,令我失望的是,她看上去就像我認識的其他母親一樣。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股陳舊的煙味。(我母親身上總有一股幹淨的亞麻布和新鮮烤麵包的味道。)
“你一定是羅伯特。”她對我說。
我父親向前邁了一步。“我是山姆·卡特,”他說,“羅伯特的父親。我們參加了你丈夫的葬禮。”
“是的,當然。”蒂利太太朝他笑了笑,然後她的目光開始在房間裏躲閃。“謝謝你清理車道。”她說。
“你得為你的車買些防滑鏈,”我父親說,“否則去不了很遠的地方。”
“我們從來不用擔心得克薩斯州下雪。”蒂利太太看著窗外說。
“也許你應該知道一些小竅門,”我父親說,“需要我給您講一下嗎?”
“要是不太麻煩您的話。”蒂利太太說。
南森轉向我。“想去海灘嗎?”他說。
我幾乎又能感覺到指尖在發痛了。“不太想去,”我說,“我都凍僵了。”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父親說,“有些本地人比別人更扛凍。”
兩周後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憤怒地走在雪地裏。我不可能讓父親在蒂利太太麵前那樣嘲笑我,所以我不情願地跟著南森出了門。我們到達通向海灘的木製樓梯的頂部時,我停下來凝視著前方。我腳下的雪白得令人難以置信,它旁邊的海洋幾乎是黑色的,而且十分空靈平靜。似乎寒冷把世界上所有的顏色都抽幹了。我從來沒有見過比眼前的這個看起來更赤裸清晰,或者更美麗的海岸線。
南森彎下腰捧起一把雪,熟練地拍了三下,就做成了一個緊實的球,然後朝我扔過來。我轉過頭笑了,雪球從我身邊飛過去。我們從樓梯上爬下來,踏上一片廣袤的未受擾動的白色沙灘。在那裏我很快做了一個雪球朝著南森的腦袋猛扔過去,不過差得有點遠。我們通常都打不到對方;隻有一兩次能直接命中,激起勝利和絕望的尖叫。很快我就忘記了寒冷。
隨著戰鬥的繼續,我們沿著沙灘走下去,一直走到蒂利太太堆的石柱中間。它們被包裹在白色中,看起來像一群營養不良的雪人。我們在石柱間穿梭,用它們作防護。南森蹲在其中一個較高的石柱後麵,這時我衝他來了凶猛的一擊。但是沒打中南森,我的雪球直搗他麵前的石柱。重擊之下柱子垮塌下來,散落的石頭像一個個閃閃發光的日晷。
南森慢慢地站起來。我喘著粗氣。“下次一定打中你。”我警告他。
南森看著躺在地上的石頭。“我們必須把它重新搭起來。”他說。
“什麼?為什麼?”
“我媽媽每天都檢查它們。如果沒有保持完美的話,她會發瘋的。好像這預示著壞事情即將發生。”
我想知道蒂利先生從屋頂上摔下來的那天,所有的石柱是否都完好無損。
最大的石頭仍然在柱子原來的底部。南森蹲下來,撿起另一個石頭。我們一起盡可能地重建雕像,猜測石頭的順序和方向。石柱重新碼好的時候,我又在發抖了。
“我們應該回去了。”我說。南森點了點頭。踏上木製樓梯的頂部時,我轉過身來,朝海灘望去。在那些無名的白色柱子中間,矗立著我們重建的石柱,柱子上的石頭在周圍白雪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黝黑。
回到廚房,蒂利太太和我父親正在爐子旁喝咖啡。我為自己沒瞄準的雪球感到一陣歉疚。“你們準備好上路了嗎?”父親問。
南森拿起他留在門口的購物袋。“準備好了。”他宣布。
我父親轉向蒂利太太。“謝謝你的咖啡,朱迪絲。”他說。
蒂利太太把我們送到廚房門口。“要聽話。”她告訴南森。
“當然。”南森說。
他們沒有擁抱。
我們沿著我們清理過的車道走下去。南森和我爬進車廂,回頭看了看房子。蒂利太太從廚房的窗戶望著我們。她又點了一支煙。當我父親把車掛上擋開走時,她靠在玻璃上呼出一口氣,然後消失在一堵白色的煙牆後麵。
南森很快適應了我們家的日常。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就走到學校,除此之外父親會開車帶我們去極樂園。每天結束時,學校的鍾聲響起,外麵已經很黑了。我媽媽做飯時,我們就在廚房的桌子上寫作業,那是一天中我們唯一停止說話的時候。從醒來的那一刻起,到在臥室的黑暗中最後一次筋疲力盡的交流為止,我們從未停止說話。我們互相取笑,給對方講故事,有些是真的,有些是編的,我們開玩笑,爭吵,辯論。我們開發了自己的秘密語言,通常是模糊不清的簡略表達和費解的引用,這常常讓我們在餐桌上笑出聲來。我父母和利亞姆看著我們困惑不已,當然這隻是增加了我們使用秘密詞彙的樂趣。
我們聊過的話像河流一樣滔滔不絕,但南森一次也沒有提起過自己的母親。就算他曾經關心過她孤單一個人在塞班魁角過得怎麼樣,他也從未向我提起過。他母親從未在他的故事中擔任主角。起初打字機的按鍵聲和蒂利太太開車回來的門鈴聲似乎都像是我去南森家的背景音樂,我開始了解他在那裏該有多孤單。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如此重要,讓他的母親從不離開自己的書桌,哪怕是抽出兩分鍾看看我們。有一天下午我去了哈弗福德圖書館,問他們有沒有書是朱迪絲·蒂利寫的。圖書管理員檢查了他的目錄卡片,告訴我沒有一本書是叫這個名字的人寫的。
每晚吃過飯我和南森都會坐在利亞姆的床上放唱片。哥哥的臥室變成了一個朝拜他的音樂英雄的聖殿。牆上貼滿了破破爛爛的戴維·約翰森和伊基·波普的海報,淹沒了父親多年前為他畫的壁畫。我感覺大腦被利亞姆的音樂弄得雞飛狗跳,但是南森似乎很享受這個過程。他崇拜地望著專輯封麵上打扮怪異、怒目而視的人。要是發現了一個他特別喜歡的音樂家的名字,他就會靠過來指給我看。就這樣我們發現了約翰尼·桑德斯(Johnny?Thunders)、理查德·赫爾(Richard?Hell)、西爾文·西爾文(Sylvain?Sylvain),還有疥瘡老鼠(Rat?Scabies)[1]。當然少不了還有雷蒙斯樂隊——約翰尼、迪迪、喬伊,還有剩下的,如果真的存在的話,真是一個噩夢般的大家族。我記得我很好奇他們的父母會怎麼看待他們臭名昭著的後代。那時候,出於某種奇怪的原因,這些明顯都是假名字——我竟然從來沒有想到雷蒙斯樂隊的成員其實不是兄弟。當我終於意識到真相時,簡直羞愧到不敢承認。
南森音樂版圖的擴大變成了利亞姆的得意之作。我坐在床上,看著他們兩個因為三分鍾的閃電戰一般嘶吼的噪聲聯結在一起。南森學習得很快。他很快就掌握了紐約下東區音樂界的應用知識。他的熱情很快使我不溫不火的反應黯然失色。有時候,他們放一首他們愛極了的歌,南森會在原地上下跳躍,揮舞著手臂,好像在一個快節奏的瘋狂舞池裏一樣,利亞姆坐在輪椅上來回搖晃,打著想象中的架子鼓,表演後輪平衡特技。有一次他失去平衡,來了一次蔚為壯觀的翻車,倒在了地毯上。隨之而來的巨響讓我母親疾步趕來,但利亞姆笑得太大聲,所以根本沒在意她的責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