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亞姆死後的那幾周像是從一場無盡的眠夢中醒來。
一種失落陰鬱的緊揪感停留在我體內。從我醒來的那一刻,關於我哥哥的念頭就蜂擁進入我的腦袋,在我昏昏沉沉的大腦清醒到足以招架之前打碎我的每一個清晨。我記不起有哪一刻不曾想著利亞姆即將死去,但他的離世仍然令我震驚,日日如此。痛苦潛伏在每個角落,在我最無防備的時候襲擊我。
我們幾乎沒有注意到聖誕節。
我觀察自己的父母,想捕捉哪怕是一絲他們的感受的線索,但他們什麼也不肯透露。他們打包好自己的感情,不讓人看見,也不讓傷害有機會靠近。我們禮貌地維持日常生活,似乎沒有任何差錯,但我們隻是沉默地積蓄著悲傷的池塘,裝滿了無言的痛苦。白日裏大家裝模作樣,把悲傷掩藏在麵具之下,夜晚我滿身疲憊地爬上床,知道自己將數小時無法入眠。我的悲傷不會放過我,它隻是緊緊地抓住我,令我窒息。利亞姆的音容笑貌闖入我的意識,逝去的一切以千變萬化的形式持續不斷地在我腦中回蕩鳴響。我睜大眼睛盯著黑暗,聽見父親的啜泣聲穿過牆壁,還有母親在溫言低聲相勸。我傾聽著他們的悲傷,希望他們能和我分享。但是當我第二天下樓吃早餐時,他們又戴上了麵具。我想做的隻是談論利亞姆,而這件事卻是最不可能發生的。
所以我們繼續協商好在各自的心碎中踽踽獨行,一旦我們的道路即將重疊在一起,就立刻推開對方。父親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在極樂園,母親埋首於一係列善行之中。
她經常把自己列入教堂的清潔花名冊之中,以至於工業除蟲劑的氣味日漸附著在她身上。她自願每天早晨接送聖瑪麗教會的老人們往返彌撒。周末,她逃進烹飪業的旋渦中,為永無止境的宗教節日中的銷售和抽獎烘焙活動生產美妙的香味。每當我想給自己拿一塊蛋糕或一片剛出爐的餅幹時,她總是拍走我因為饑餓伸出的手指。“不是為你準備的。”她會這樣告誡我。
從來沒有什麼是為我準備的。
一月從北方帶來了殘酷的冷鋒。我印象中從來沒有這麼冷過。寒氣逼人的空氣深深沉入我的胸膛,沉重而煎熬,似乎把整個世界拖慢到昏昏欲睡的節奏。
一個苦寒的星期六下午,蒂利太太開車送南森到我們家。父親在園區工作,母親在聖瑪麗教堂組織了一次冬衣之旅。整個家都歸我所有,這意味著,我能有一次機會可以隨心所欲地大聲播放利亞姆的唱片,而不必擔心父親的憤怒製裁。南森和我聽了好幾個小時的音樂,音量太大,我的頭陣陣抽痛。
南森坐在窗邊,邊聽唱片邊向外盯著院子。這是他在緬因州度過的第二個冬天,他還是無法抵抗一場大雪。“我可以看著這些雪一整天。”他抱著膝蓋說。
我從房間往窗外看。雪掩蓋了天地間的一切。它使世界完美無瑕,我知道這不是常態。突然間我很想到外麵去,掀起一場風暴,抹去所有這些平滑的線條。“我們出去吧。”我說。
“但是天很冷。”南森說。
“那我們就四處跑,”我說,“或者可以堆一個雪人給他穿上衣服。”我打開利亞姆衣櫃的門,尋找合適的雪人衣服。
“嘿,看看那個。”南森說。我哥哥的舊輪椅依偎在壁櫥後麵。利亞姆已經有好幾年沒有用過它了,因為後來醫院推出了一款閃閃發光的電動輪椅,輕推橡膠操縱杆,就可以在房子裏轉來轉去。輪椅的兩側被推到一起,使得灰色的皮革座椅向上折起。南森把它拖到房間的中間打開,金屬框架被兩聲沉重的哢嗒聲固定在原位。“有趣。”他說。
“怎麼有趣了?”我問。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的池塘結冰了嗎?”
“凍得結結實實。已經好幾個星期了。”
“那我就可以想到比堆雪人更有趣的事情了。”
我們穿上滑雪服和靴子,戴上帽子、手套和圍巾,把輪椅從後門拖了出來。幾個星期沒人踏進院子,大雪已經齊膝深。我們把輪椅扛到肩上走進池塘,就像一位看不見的非洲王子的登基儀式。我瞥了一眼身後,很高興看到我們腳下的混亂戰壕,我們對在毫無瑕疵的潔白世界上施加暴行感到一陣滿足。
在蒼白的午後陽光下,池塘表麵結的冰很堅硬。南森走到冰上,上下跳了好幾次。確認安全後,他開始橫穿池塘,測試有沒有薄弱的地方。冰麵和凍僵的骨頭一個顏色,凍得很深的那種。南森轉身向我招手。我把輪椅推到前麵。
“坐下。”我和他走到湖中間時他說。我俯身在座位上坐下。他把輪椅推到池塘的另一邊,然後把它轉過來。
“這東西的刹車在哪裏?”我問。
“你不需要刹車。”南森邊推邊說。我們獲得一些加速度,他最後推了我一下,讓我在冰上歪歪斜斜地疾行。自由行駛的感覺令人興奮。就像在飄浮,沒有摩擦,也沒有重力。當輪椅撞到池塘遠處岸邊的雪堆上時,我被彈射出座位,麵朝下落在雪裏。當我躺在那裏時,我突然感到一陣幸福的衝擊。
南森匆匆穿過池塘,扶我站起來。我們把輪椅拉直,又把它抬回冰上。
“輪到我了。”他說。
我把他送到池塘的另一邊,南森向空中伸出雙臂,發出一聲快樂的尖叫。當輪椅撞到對麵的雪堆時,他狂笑起來。
所以,以利亞姆的舊輪椅作為我們的逃亡工具,我們又上演了一場逃離。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裏,我們在池塘裏來來回回橫衝直撞,歡呼雀躍地飛過冰麵。在那浩瀚無聲的白色寂靜中,我們是兩個不斷運動的黑點。我們幾乎沒有注意到寒冷。我們跪著,蹲著,站著,我們盡無限可能地駕馭這把輪椅。有一次,南森跳到它的後麵,我們一起駛過冰麵。我們的呼喊聲在冬日的空氣中升起。
最後,我們回到家裏,既高興又筋疲力盡,又一次把輪椅歡欣鼓舞地扛在我們的肩上。
母親在廚房等我們。
她站在窗邊,還穿著外套。南森和我待在後門。
“我給你做了些可可,”她說,指了指廚房桌子上的兩個熱氣騰騰的杯子,“你一定凍僵了。你已經在那裏待了很長時間了。脫下你的外套吧,來暖暖身體。”
我們照做了,然後靜靜地坐在餐桌旁,母親忙前忙後,向我們講述教堂的捐衣之旅。南森和我在她說話時盯著杯沿。我的道歉和解釋已經到了唇邊,但剛要出口卻消失了。輪椅停在後門,融化的雪滴到油氈上。母親一眼也沒看。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我們開車送南森回到塞班魁角。我用一塊破布把輪椅擦幹淨,折疊好放回利亞姆的衣櫃裏。母親沒有對輪椅的事多說什麼。我等著她嚴厲的責罵,但什麼也沒等來。沒有憤怒的告誡,一句也沒有。
接下來的星期一,我放學回家後,和往常一樣走進了利亞姆的臥室。我喜歡每天在那裏待一會兒。被他的舊物圍繞能夠給我慰藉。這些熟悉的事情永遠不會讓我哥哥回來,但它們讓他感覺不那麼遙遠。
然而,那天,床單被從他的床上拿走,垃圾被清空,他的髒東西從地毯上消失。我走到壁櫥前,打開了門。
輪椅不見了。
輪椅事件過後,母親不再去教堂做誌願活動了。她經常在家裏鬼鬼祟祟地出現,我能感覺到她潛伏在四周,默默地監視我。她連續幾個小時凝視窗外,陷入沉思,陷入無聲的寂靜。她等利亞姆死的時間太長了,這是一種可怕的、焦灼的等待,令人心煩意亂。他的死使她筋疲力盡,現在她除了靜靜地坐著直到恢複體力什麼也做不了。在那種新的平靜中,我想我也能發現她身上多了一種新的韌性。她知道她熬過了最壞的情況。
相反,我父親卻無法停止在家和極樂園之間忙亂穿梭,把他的日子用沒完沒了的雜務和分心之事填滿。他總是離開家,逃到別的地方。沒有人阻止他,但這就是重要之處。永不停息的前進運動使他沒有時間思考。到了深夜,當他別無選擇隻能停止奔忙時,淚水才湧上心頭。
在母親無聲的監視和父親狂熱的奔忙之中,家對我來說變成了令人窒息的地方。現在父母不允許我獨自待在家中,我再也不能播放利亞姆的唱片。
他們把唱片留在他的臥室裏,任它們靜靜地落滿灰塵。我想起了哥哥給我的信,他要求繼續大聲播放音樂,我又感到一陣背叛的絞痛,這又是一個讓我對一切都感到難過的原因。有一天早上,我想起了劉易斯在葬禮上發出的邀請。他給我的那張紙還在我的西裝口袋裏。我撥通了他的電話號碼,然後聽著鈴聲在我耳邊響起。就在我要掛斷電話的時候,哢嗒一聲,我聽到劉易斯粗聲粗氣的聲音。
“是誰?”
“劉易斯?我是羅伯特·卡特。”
“羅伯特!你好嗎?”
“嗯,還行,我想,”我說,“但是我有個問題。”
“說吧。”
“你有唱機嗎?”
“當然有,”劉易斯說,“我還有一些唱片要播放。你想找個時間過來聽嗎?你想念去年夏天那些精彩的表演嗎?”
“實際上,”我說,“我想知道我是否可以帶一些自己的唱片。”
他停頓了一下。“什麼樣的唱片?”劉易斯問。
“它們以前是屬於我哥哥的,”我說,小心翼翼地回避了這個問題,“現在是我的了。不過我不能再在家裏播放。所以我想知道我是否可以在你家聽。”
“你過來吧。”劉易斯說。
第二天下午我和南森放學後去了劉易斯的家裏。他住在城鎮西側的一幢單層小房子裏。我們走上通向他前門的狹窄小路,按下門鈴。門打開時,劉易斯站在那裏,穿著一條燈芯絨褲子,一件褪色的格子襯衫,一件肘部有皮革補丁的巨大開衫。
劉易斯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背。“很高興見到你,羅伯特,”他說,“你一定是南森。”劉易斯握了握南森的手。南森向下看劉易斯的“腳趾”時,眼睛睜得更大了。一條黑色的老拉布拉多犬在附近遊蕩。狗嘴周圍的皮毛大部分是白色,它那淺棕色的眼睛被年老帶來的乳白色薄霧蒙住。它朝我眨眨眼,搖了搖尾巴。
“這是迪齊,”劉易斯說,“以吉萊斯皮命名的。”他看著一臉茫然的我。“小號手?”我晃了晃腦袋回憶著。劉易斯歎了口氣:“羅伯特,你聽了整整一個夏天的爵士樂,也沒有什麼可以展示的。迪齊和伯德可以說創造了波普音樂,”他停頓了一下,“我也養了隻叫伯德的,但它死了。迪齊也和它相處得很好,但它看起來不太好。”
南森終於開口了:“你養了一隻叫伯德(諧音bird)的狗?”
“是的,”劉易斯說,“你聽說過查爾斯·帕克先生嗎,南森?”他問道,“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薩克斯手。”
“沒有。”南森愉悅地說。
“沒有,”劉易斯咕噥道,“我也覺得沒有。好吧,進來吧。”客廳中間有一張大沙發。它看起來很舊,已經褪了色,由於多年的使用已經微微傾斜。迪齊爬上去,蜷縮在扶手上。他閉上眼睛,輕聲歎了口氣。“你帶唱片了嗎?”劉易斯問。
我把手伸進背包,把我帶來的專輯遞給他。他用大手把它們排開,好像在打牌一樣。他舉起了MC5《美國的背麵》這張專輯的封套。
“這些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問道。
“男人。”我說。
“啊。”劉易斯說。他把專輯遞給了我。
我去找唱機。“那好吧,”他說,“我們來聽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