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那麼多東西值得為之活下去(1 / 3)

br \/>那年陣亡將士紀念日的周末異常溫暖。

在極樂園的開放日,我站在摩天輪底下,帶領客人進入座艙。既然我要整天和人打交道,我就可以換一套不同的服裝了,盡管這和去年那套並沒有多大區別。父親告訴我這次我是個僧侶,但他對細節含糊其詞。像塔克修士那樣,他說,但那會讓我與其他同事脫離幾個世紀。我得到了一件長長的棕色束腰外衣,還有配套的風帽和塑料十字架。這套衣服似乎是用粗麻袋縫在一起的。

盡管我太不舒服,但還是很高興能去那裏。公園裏所有的景色、聲音和氣味都和以前一樣。自從去年夏天以來,在失去一切之後,世界變幻莫測令人難以接受,但這個地方令人放心且熟悉。利亞姆死了。父親也沒有回家。但當我望著公園的另一邊,沐浴在初夏的陽光中時,我發現自己在想是否一切都會好起來。我正在學習我父親了然於胸的事——每天上班恰恰是我心中所需要的慰藉。

摩天輪有二十個金屬艙。每次有一個小座艙進港停靠在摩天輪底部,我就負責把一組乘客引出來,讓下一組人進去,把門關上。這需要盡快完成。我必須盡快掌握控製台,轉動方向盤,讓摩天輪重新轉動,直到下一個座艙著陸。從來沒有休息的時間,任何中斷都會讓數十人滯留在空中。我學會了幾個小時不用洗手間。

這份工作也能讓我在其他方麵受到啟發。人們坐在那些高高的太空艙裏,將世界的其餘部分盡收眼底,以為自己可以逃脫,可痛苦卻是永無盡頭的。座艙地板上的啤酒罐和煙頭並不少見。我看到很多年輕的夫婦帶著害羞忸怩的笑容爬進座艙裏。當他們從頭頂經過時,我凝視著座艙的底部,想知道上麵發生了什麼。

然而,不良行為不僅限於你情我願的成年人。我還得注意那些有小孩的家庭,他們誤把這裏當廁所。我數不清擦幹淨了多少尿水坑。有一次我甚至在一個座艙的角落裏發現了一塊冒著熱氣的糞便。那一家人在從座艙裏下來時向我微笑,好像沒有什麼不對勁的。

劉易斯是對的,摩天輪是一個標誌性的娛樂設施。這裏總有一條長長的隊伍,這就意味著南森需要經常穿著龍裝,在等候的人群麵前歡呼雀躍。過了幾天,他似乎已經住進了那套衣服。他沒有任何猶豫地扮演這個角色。一旦套上了龍裝的玻璃纖維頭,他就進入角色了。他每場表演都竭盡所能。他學會了表達龍的各種感情——從歡樂到悲傷,從狂暴到溫柔——但是都不能說話(因為龍不會說話),也無法改變麵部表情(龍的友好微笑像旋轉木馬一樣用露出牙齒來表示)。南森的表現純粹是因為精力充沛。他跳躍著,發明出一小套舞蹈動作,還有,特定情況下,他還會扭屁股讓龍尾巴搖擺彈跳。顧客們愛極了他的表演。

每隔一段時間,南森就會停下來抽一支煙,然後從龍的鼻子裏吐出煙來。這套衣服足夠寬敞,可以把一隻胳膊從袖子裏伸出來,在喘氣的時候夾著香煙,盡管這會讓龍的一隻翅膀一動不動地垂下來,好像受到了一次小小的打擊。我確實看到有些父母聞到煙草味時會皺起鼻子,但總的來說,人們喜歡這種效果。

南森本應在整個公園裏漫步,但當他不在摩天輪旁時,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特許小吃店前度過。他解釋說,那裏隊伍最長,但我們都知道真正的原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吸引費伊的注意。我有時會在休息時走過食品區,看著他在行動。他在排隊的人前麵橫衝直撞,假裝偷了炸薯條,然後就到處亂跑。我可能是唯一一個注意到在每次開玩笑之後那條龍就會把頭轉向小吃店窗口的人。

我們每天晚上公園關門時在門口碰麵。南森做完工作後換上了新衣服,龍裝裏麵太熱了,一天結束後,他渾身都是汗。就像去年一樣,南森向我講述費伊的無窮無盡的魅力。就像去年一樣,我們會看到大一點的男孩們試圖給她留下深刻印象。

一天晚上,霍利斯·卡爾霍恩使盡渾身解數追求她。南森看著他們,一支被遺忘的香煙在他的手指間冒煙。

“那個家夥。”他咕噥道。

“霍利斯是個麻煩事。”我同意。

南森說:“這個暑假他在迷你高爾夫工作。”我當然知道。一天下午,我溜進父親的辦公室,看了看員工名冊,就是想看看霍利斯在哪裏工作。整個學年他都讓我一個人待著,但我並沒有把這當作理所當然,我還是想盡量避開他。“他整天坐在木屋裏,分發推杆和高爾夫球,”南森繼續說,“每一個離他二十英尺以內的女人,他都會上下打量一遍。”

我想象過霍利斯被假仙人掌和牛仔用具包圍,盯著路過的女孩,對漂亮的女孩愚蠢地示好。“我敢打賭那肯定會失敗的。”我笑著說。

“這很奇怪,”南森說,“很多女孩都不理他,但實際上有些女孩似乎很喜歡這樣。”他搖搖頭,一臉茫然,“我不明白,”他的目光移到了霍利斯貼著費伊耳邊低語的地方,“他來這裏,就那樣做。”

我理解。對霍利斯來說,費伊不過是又一個女孩,一個潛在的征服對象。這才是最讓南森生氣的。

就在這時費伊爆發出一陣大笑,把手放在霍利斯的胳膊上。南森盯著自己的鞋子,什麼也沒說。

在摩天輪工作意味著我隻能固定在一個地方,我對南森和劉易斯兩個人都感到很嫉妒,他們整天都可以在園區閑逛。我經常看著劉易斯踏著重重的步伐從一個工作地點走到下一個。有時他吹著波普音樂的獨奏,但更多時候他在輕聲低語。他的肩膀又下垂了一些,去年還不是這樣。他走得更慢了,站起來也沒以前那麼高。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他想念我。我當然也非常想念他。我開始希望摩天輪能有某處壞掉,這樣劉易斯就能過來修理。我想念他的小木屋,收音機的刺耳聲音,甚至沙丁魚三明治的鹹臭味。我和南森一起去他家玩得很開心,但這不一樣,我懷念和劉易斯獨處的機會。

也許他能看出來。他每天都來我的小亭子,表麵上是為了檢查一切運轉是否正常,但實際上是因為他想知道我是不是沒事。我不能跟他說太久,那些小座艙不斷停下又離開,線路也從來沒有變短,但我總是很高興見到他。

相比之下,我幾乎看不到父親。偶爾我看到他匆匆走過,但他從來沒有朝我的方向瞥過一眼。這令我難以接受。我父親沒有回家。他從小吃店買了早餐、午餐和晚餐。我想象著他早上早早在男廁所裏洗衣服,然後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在一堆亂七八糟的小毯子下麵。當極樂園開放營業時,他向全世界展示了他最好的一麵,但還是有一些小線索暗示著這一切其實正在瓦解。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的褲子前麵少了一絲不苟的褲縫,但我注意到了。沒有多少人看到他下巴上偶爾有銀色胡子的影子,但我看到了。沒有多少人在他那幹淨利落的麵具後麵看到他眼中沒有了希望,但我看到了。

大多數日子我都是自己騎車回家,但有時候母親會開車來接我。

她坐在車裏,準備好明亮的笑臉,當我走出大門時,她微笑著揮手。

“你為什麼不在接我的時候見見爸爸?”一天晚上,我把自行車推進後備廂時問她。

她聳聳肩:“不需要。我知道他在哪裏。”

“你不想他嗎?”

“我瘋了一樣想念他,羅伯特。”

“那你可以和他談談。”

我母親徑直向前看,她把車掛上擋,然後開進了向出口緩慢移動的車流中。“是的,好吧,”她說,“我想給他時間厘清思路。”

“有什麼要厘清的?”

“你哥哥還活著的時候,爸爸總是堅持說利亞姆的生命並不短,它就應該是那麼長。但上次我們在醫院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錯了。我認為這讓他感到一切更糟了。上帝給了我力量來應付痛苦,但我認為你父親還沒有準備好。所以盡量不要生他的氣。他想念利亞姆,就是這樣。”

“我呢?他不想我嗎?”

我母親沉默了一會兒。“爸爸現在感到心碎,”她說,“他隻是想修補一下。”

“你的心也碎了嗎?”我問。

“噢,羅伯特。你問了這麼多問題。”

我們沉默地行駛了一會兒。最終母親又開始說話了。

“關於利亞姆的去世,你的父親無能為力,”她說,“他什麼也不能做,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他不得不看著他病得一天比一天重,最後離開我們。”

“我們都是這樣。”

“是的,但對他來說特別困難。他想保護他的兒子。他認為那是他的責任。當他做不到的時候,他覺得這是他的錯。”

“當然不是他的錯。”

“當然,不是他的錯,但有時很難看到這一點。總有一天你也會成為父親的,羅伯特,然後你會明白的,”母親停頓了一下,“爸爸過去常說要成為超級英雄,穿上鬥篷,與邪惡勢力戰鬥,保護家人。”

“他的超級力量是什麼?”

她看著我笑了:“當然是愛。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強大的了。”

第二天晚上,南森和我在停車場閑逛,看著費伊和她的朋友們在一起兜風。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提著吉他盒。南森完全被她迷住,在痛苦中呻吟著。

“我打賭她會在海灘上彈吉他,”他喘著氣說,“我們得去聽!”

“那些孩子不想讓我們跟去的。”我說。

“我們不和他們一起去,”南森說,“我們可以跟著他們從遠處看。”

我搖了搖頭:“我們去做點別的吧。”我們距離晚上舉行的海灘派對還有一段距離,那時我們還太小,完全沒希望收到邀請。此外,我不確定我們倆是否想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

“但如果她以後再也不帶吉他了呢?”南森說。

我歎了口氣。那天是母親每周上《聖經》學習班的晚上,她要到很晚才能回來。我沒有理由趕回家。

我們走了一條迂回的路去海灘,專門繞行,途中還要折回好幾次。聚會總是在同一地點舉行,靠近海灘停車場通往沙丘的小路上。這個地方很容易辨認出來,因為總有夜晚篝火燒焦的餘燼、半埋在沙中的煙頭以及偶爾有人留下的空罐子。我們在三十碼外發現了一個沙丘,彎腰蹲下來,不讓人看見。

我們到達的時候,太陽已經消失在西邊的樹林後麵了,夜晚的慶祝活動已經開始。我們小心地凝視著沙丘的頂部。一小團火被點燃了,我們可以看到聚會者的笑臉在躍動的火焰中閃閃發光。大多數孩子盤腿坐在沙灘上抽煙,互相遞著啤酒瓶。費伊坐在人群中間,一邊懶洋洋地彈著吉他,一邊和旁邊的女孩聊天。和弦飄蕩在空中,清新而優美。南森並沒有把目光從費伊身上移開,但我看著霍利斯·卡爾霍恩,他正背對著我們坐著。他像往常一樣粗野,大喊大叫,笑聲異常刺耳吵鬧。

十五分鍾後,我開始感覺到冷。風開始從海上吹來。海灘上什麼也沒發生。我不太清楚自己在期待什麼,但我很失望地發現看一群青少年抽煙喝酒是多麼無聊。

“我們走吧。”我低聲說。

南森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們就聽見一陣歡呼和掌聲。大家都轉向費伊,安靜了下來。她羞澀地笑了,然後開始演奏。我認出了《斯卡布羅集市》前奏中精選的琶音[1]。她開始唱歌,她的聲音低沉而優美。一些觀眾隨著音樂輕輕搖擺,但南森和我一動不動。我們都被迷住了。當她唱到“記得我對一個住在那裏的人說,他曾經是我的真愛”時,南森閉上眼睛,發出一聲無助的渴求的呻吟。歌曲結束時,圍著火堆的人們歡呼鼓掌,費伊則謙遜地垂下了眼睛。我轉向南森。他看上去驚呆了。

“南森?你還好嗎?”

他凝視著我。“我們現在該走了。”他說。

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就回到了自行車上。

當我到家時,父親的旅行車停在車道上以前停車的地方。

“爸爸!”當我打開前門時,我喊道,“你在家嗎?是我!”

房子裏一片寂靜。

“爸爸?”我叫了出來。

最後,我聽到了腳步聲,然後父親出現在客廳的門口。他拿著一疊書,大概有六七本。

“你好,羅伯特。”他說。

“你在找媽媽嗎?”我說,“她不在這裏。她——”

“在閱讀《聖經》,”父親說,“是的,我知道。”我內心模糊升起的希望,在瞬間破滅了。父親當然知道母親不在這裏,這就是他回來的原因。他在門口尷尬地徘徊了一會兒,並沒有看我。“我隻是回來拿些書看。”他說。

我從他拿的那堆書上取下了最上麵那本。封麵上是一個穿著紫色襯裙的女人的照片。她獨自站在玉米地中間,臉轉向一邊,似乎在盯著地平線那邊的什麼東西。在暴風雨的天空背景下,標題以戲劇性的卷曲字體印刷在封麵。

“《公爵夫人的願望》。”我說。這是我母親最喜歡的作家之一, V.V.聖·克勞德寫的。我把書翻過來,閱讀封底的概要。故事裏有熱情的貴族夫人、黝黑的平民英雄,以及可怕惡劣的罪行。“看起來不像你平常愛讀的。”我說。父親要是拿起一本書,雖然這樣的時候並不多見,基本上會是像磚頭一樣厚重的暢銷書,通常是詹姆斯·克拉威爾或哈羅德·羅賓斯寫的。

“確實不是,”父親表示同意,“但是辦公室晚上沒什麼事可做,所以我想我可以擴大我的文學閱讀麵。”

“你一直都可以回家,”我說,“這樣你就不必偷拿媽媽的書,偷偷摸摸地進出了。”

父親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別生我的氣,羅伯特。”他說。

他打開前門。我麻木地看著他離開,然後走進利亞姆的房間,躺在床上,關掉燈。我努力想弄清楚父親秘密來訪的目的。他想從那些無聊的愛情小說裏得到什麼呢?

我爬下利亞姆的床,走進客廳。書架上還有幾本V.V.聖·克勞德的小說。這些書似乎都與《公爵夫人的願望》相似,都是以英國為背景的曆史浪漫故事,盡管時代不同。一次是發生在倫敦的閃電戰時期,敵人的炸彈如雨點一樣落在滿目瘡痍的城市廢墟上,浪漫的愛情就在這裏發生。我發現的最早的一本是一名圓桌騎士和一個豐腴的侍女之間的跌宕起伏的浪漫故事,書脊已經嘎吱作響了。最後我選了一本叫《十字星》的。我本希望這是一個星際浪漫傳說,但封麵上有一個女人站在荒廢的舞台中間。我把它帶回我的房間開始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