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極樂園場地的西邊山坡上,有一塊樹木被清理了,並且豎著一大塊標識:你的下一個全情投入的旅遊勝地就在這裏!我父親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設計了一個由繩索形成的橋梁相互連接起來的樹屋森林。他看到孩子們在一起嬉戲,呼吸著緬因州新鮮的空氣。那裏有滑梯、梯子、蹦床、瞭望台,以及各種舊式冒險活動——不會因為一個電機或電氣電路而崩潰。這個景點最火爆的是兩條索道,它們讓人興奮地尖叫著從山頂飛到山腳下。
這個標誌出現的時節是緬因州曆史上最潮濕的夏天。我父親從辦公室窗口望向荒無人煙的極樂園,努力不去想他花出去的那些錢,他想知道第二年能否重新開業。隻是因為,那個毀滅性的夏天破壞了他建造樹屋的夢想。他決定把這個標誌留在原處,提醒自己依賴緬因州的天氣是一件風險多麼高的事情。
父親花費了很多精力扭轉頹勢,他意識到這片新開辟的山坡正好是一個完美的戶外露天劇場。從那一年起,在七月四日正常營業結束後,極樂園會重新開放,迎接公眾入內,免費舉行大型煙花表演。焰火從山頂發射升空,與下麵觀看的觀眾保持安全距離。
我父親熱衷於計劃放煙花。他會花上幾個小時看產品目錄,選擇禮花。演出期間,他在黑暗中急匆匆地走動,一手拿著寫字夾板,另一手拿著秒表,在有標記和編號的煙花之間穿梭。劉易斯拿著一大盒火柴跟在後麵,等我父親點頭後,點燃每根引線。
利亞姆生病後很少去極樂園,但他總是來看煙花。七月四日是他的生日,他喜歡開玩笑說這場煙火秀是為他準備的。他坐在輪椅上,抬臉仰望夜空,臉上流露出純粹的喜悅。我知道,當我父親坐下來計劃每年的煙花表演時,他心裏隻有一個觀眾。沒有利亞姆為之歡呼,他對這份工作失去了興趣。那年夏天,他讓劉易斯安排煙花表演,劉易斯則指派我為他的助手。
七月四日清晨的曙光明媚怡人。我醒來的時候,躺在床上看著早晨的陽光從窗口流淌進來。當無數細小的塵埃在我頭頂上不安地纏繞跳躍時,我想起了我的哥哥。像聖誕節一樣,我們的獨立日慶祝活動也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悲傷,因為我們都在私下猜想,這可能是利亞姆的最後一個生日。雖然他已經走了,我發現痛苦並沒有減輕,隻是悲傷的味道改變了,從可怕的猜測變成了麻木的悔恨。
沒有什麼比過生日更讓利亞姆熱愛的了。他享受這一天的每一分鍾,為獨屬於他的慶賀而歡欣鼓舞。這種自我沉迷放在其他人身上是無法忍受的,但是利亞姆的熱情是那麼發自內心,那麼有感染力,你不可能不讚同他的想法。事實上,在這二十四小時裏,他確實是這個星球上最重要的人。我能記得每一個生日的早晨,利亞姆的臥室裏都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性的音樂聲。去年是雷蒙斯的《我想服用鎮靜劑》。我母親站在樓梯頂上,一邊聽喬伊·雷蒙斯唱歌,一邊皺眉。她轉身看著我父親。“好吧,”她歎了口氣,“至少這是利亞姆最後一首我讚同的歌。”
我瞥了一眼鬧鍾。通常到了這個時候,我們都會看著利亞姆打開他的禮物,他總是毫不掩飾高興地打開禮物,為收到的一切禮物而雀躍。但是今天,房子裏滿是寂靜,歡樂確鑿地消失了,這讓人心碎。我最想做的就是用幾近瘋狂的、具有強烈衝擊感的吉他來驅散我的遺憾,但是不會再有清晨的朋克讚歌,也不會再有對意想不到的禮物的欣喜。去年我們家有四個人,現在隻有我和媽媽。我爬下床,踮起腳尖沿著走廊前進。我伸出手擰了擰父母臥室門的把手,但門是鎖著的。
“媽媽?”我低聲說。
沒有答案。
我下樓去準備早餐。不久之後,我騎上自行車出發去極樂園上班。
父親重新安排了工作執勤名單,這樣我可以花一天時間幫助劉易斯準備煙花表演。在大門打開前一小時,劉易斯開著他那輛笨手笨腳的皮卡,駛進了停車場。後麵堆著一大堆沒有標記的紙板箱。
“那些是煙花?”我問。
“那些是煙花。”劉易斯咕噥著把其中一個盒子從皮卡的車廂上拖下來。
“它們不應該包裝好嗎?還有說明之類的?”
“可能是,”劉易斯表示同意,“給,拿著那個,好嗎?”
當我拿起他指著的盒子時,一股硫黃味直衝我的鼻孔。“你確定這些安全嗎?”我皺著鼻子說。
“唯一危險的是,”劉易斯說,“把它們帶到該死的山頂上時,可能會讓我心髒病發作。來吧。”
到了十點鍾,極樂園沐浴在陽光下,仿佛天氣要我們大家一起為國家表示歡慶。我和劉易斯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把煙花拖到發射場地,安排好當晚的表演。劉易斯畫了草圖,並為每一枚火箭的點火時間製訂了時間表。當我們結束的時候,山頂上鋪滿了五顏六色的彈頭。我拿著夾板和秒表時,劉易斯正準備點燃保險絲。我的工作還有照手電筒,所以劉易斯兩手空空。
一天過去了,我發現我在想念家人,思考我的家還剩下些什麼。我最希望看到的是,父親離開辦公室的沙發回家。我的壞運氣在於,他不可能感激他僅存的一個兒子。相反,我的存在隻是一直提醒著他利亞姆永遠不會有的未來。
每年在利亞姆的生日那天,我母親都會給我一個小禮物——“要打開的東西”,她這樣稱呼,是為了讓我振作起來,以防我為哥哥受到的所有偏愛感到沮喪。(很顯然她從來沒想到,我和同胞兄弟相比所受到的忽視遠遠不隻是在生日這一天。)
當然,今年沒有禮物,所以我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被漠視。母親沒有回應我敲她臥室門的聲音,父親也不見了。但那天是利亞姆的生日,我需要談談他,記住他。劉易斯和我放置完煙花後,我走下山去父親的辦公室,推開了門。
父親坐在桌旁,凝視著空氣。他的手指放在一個空杯子的邊沿上。盡管他已經在那裏住了幾個星期,但辦公室看起來和以前一樣。房間的一邊有一個防禦碉堡似的巨大文件櫃。(我父親是一個天生的官員,他總是一絲不苟地精心保管檔案。經過他辦公桌的每一張紙都有日期戳印,經過幾次複印,然後在他自己設計的一個複雜的數據檢索係統中的不同地方歸檔。)牆壁上裝飾著當地商會的滿是灰塵的牌匾。即使對我來說,這些簡略的按字收費的頌詞也顯得虛偽。在桌子上麵的一塊玻璃板後麵,有一張關於我父親的兩頁紙的剪報,一九六〇年六月在《哈弗福德公報》上刊登,以紀念他第一年接手極樂園。還有一張我父母自豪地站在公園大門前的照片。我父親頭上舉著一把塑料劍,臉上露出傻笑。我母親穿著一件大印花圖案的短裙。她看上去很漂亮,微笑著,雙手滿意地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這時離利亞姆出生還有一個月。
“嘿,爸爸。”我說。
我父親把手從玻璃上拿開。“羅伯特,”他說,“有什麼事情嗎?”
“今天是利亞姆的生日,”我說,“所以我想見你。”他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我向窗外望去:“今天真安靜。”
“啊,是的。人們更喜歡在家裏慶祝國家的獨立,然後被家人逼瘋。但今晚我們會很忙的。”
“劉易斯有足夠的煙花,幾乎能炸毀一半緬因州。”
“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父親說。
“你要去那兒嗎?”
“我不知道,羅伯特,”他歎了口氣,“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利亞姆一直喜歡煙花,”我說,“他希望你在那裏。”
“利亞姆想要什麼已經無關緊要了,不是嗎?”
我盯著他看:“這當然很重要。我們就這樣讓關於他的記憶仍然鮮活。”
“哦,羅伯特,你還有你那些記憶。”
“可今天還是他的生日。”我固執地說。
我父親歎了口氣,伸手去拿他麵前的玻璃杯。他把食指伸進去,抓住它,然後轉動玻璃杯。每次玻璃杯都重重地落在桌子上。“你想要記憶嗎?”他說,“我來給你一個記憶吧。利亞姆出生的那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樂,也是最可怕的一天。你媽媽比預產期晚了兩個星期。她的肚子像穀倉一樣大,而且很痛苦。她讓我開車送她去醫院。她大步走進產房,要求他們把孩子立刻取出來,就在那裏,一刻也不能耽誤。然後醫生們照她說的做了。他們給她找了張床,進行助產。但是利亞姆絲毫沒有挪動半點,”他停了下來,“我們是在七月二號進去的。當醫生終於把他抱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獨立日了。我當時應該知道他會是個大麻煩。老實說,我都不確定你媽媽會不會原諒他,”他停頓了一下,“不過,她很了不起。她經曆了地獄般的痛苦,羅伯特,但你永遠不會知道。我一直在她身邊,她一句也沒有抱怨。隻是在痛得受不了的時候捏緊了我的手。她是如此勇敢如此美麗。”
我閉上了眼睛。所以你快回家吧,我想說。
“利亞姆終於恢複了健康。他是個狂躁的嬰兒。他大喊大叫著,肺部冒出氣泡。他們把他放在重症監護室待了三天,隻是為了觀察他。他們把他放在一個塑料盒子裏。很多管子從他身上穿過,還有一台監控他心跳的機器在不停工作。他被毯子緊緊地裹著,幾乎要看不見了,”父親笑著說,“護士們每隔幾個小時就把他叫醒,檢查他是否安然無恙,並在他的腿上再插一根針。你媽媽最後簡直想把他們都殺了。但利亞姆很堅強。重症監護室的其他嬰兒都是早產兒。你哥哥比他們體形大兩倍。他隻是在那裏以防萬一,但其他人都在為他們的生命而戰,”他停了下來,“它告訴我,總有比你更糟糕的人。我記得當我看著其他父母,看到他們臉上的恐懼。我為利亞姆的健康感到內疚。當然也有感激,”他看向別處,“去年冬天我們在醫院的時候,這些記憶都回到了我的腦海裏。我試著感謝他,至少我們還有機會了解他,他沒有在剛出生時死在重症監護室裏。”
“這樣想有用嗎?”
“感恩嗎?”父親歎了口氣,“不太有用。”
幾分鍾後我關上辦公室的門時,他仍然坐在桌子旁,凝視著空氣,想著他的小男孩。
劉易斯讓我負責看管煙花,直到表演開始那天晚上。我勤勉地巡視我的領地,檢查了清單,確保每一枚煙花的編號正確,位置恰當。我檢查了五六次手電筒裏的電池。
在極樂園的遠處,從樹梢上可以看到過山車的最高點。它雄偉的傾斜的拋物線輪廓讓我想到一隻巨大的內陸鯨魚。每隔八分鍾,我都會看到一列車廂緩慢地行進到最高點,隻停了非常短的一刻,然後向地麵墜落。乘客們的尖叫聲像時鍾一樣有規律地發出,它們標誌著一天的流逝。
隨著夜幕降臨,人們開始聚集在山下的野餐桌旁。五顏六色的冷卻器從草地上拖過來,加工出大量的食物和飲料。當天空開始變暗時,草地上的每一寸都蓋滿了防水布。笑聲從我腳下某處傳來。我低下頭,看見那條龍在迷宮般的野餐家庭中舞動,揮舞著美國國旗。當他穿過人群時,人們歡呼起來。
“那個男孩一定愛極了他的工作。”
劉易斯站在我旁邊。我們看著南森借了一把客人卷起的雨傘,假裝是一把步槍。他在人群前走來走去,瘋狂地邁著正步,邊走邊敬禮。
“是的。”我同意。
“去吃點東西吧,”劉易斯說,“我會在這裏布置炮台的。”我感激地下山去了。公園裏有一種輕鬆的氣氛,與平時白日裏瘋狂的節奏大相徑庭。我穿過人群時,一直睜大眼睛尋找著父親。在這樣的夜晚,他通常喜歡站在前門迎接客人,享受他作為慷慨的主人的角色,但今晚他卻無處可尋。我盡量不讓自己感到太失望。
像往常一樣,小吃店生意很好。我排隊點菜時肚子咕嚕咕嚕響,這才意識到我一整天都沒吃東西。當我走到窗前,費伊正低頭看著我。自從那晚在海灘上之後,這是我第一次和她這樣麵對麵。
“最近怎麼樣,費伊?”我問,“記得我嗎?”
“當然,羅伯特·卡特,我記得你。”她說。
“能給我一個熱狗嗎?多加洋蔥?”
“啊,著名的洋蔥,”當我把錢遞過去時,她說,“我能問你一些關於你朋友南森的事嗎?”
“當然可以。”我說。
她把零錢找給我。“他怎麼回事?”她問,“他在這裏逗留的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
“南森的問題是,他是一個非常樂觀的人。”我說。
那雙藍眼睛上下打量著我:“啊哈。”
“這聽起來可能很瘋狂,”我說,“但他認為你喜歡他。”
“他是個有趣的小家夥,哈。”費伊過了一會兒說。
我深吸了一口氣:“你能告訴他他錯了嗎?求你了,我試過了,但他不聽我的話。”
費伊對我微微一笑:“煙花開始的時候,我的班就結束了。告訴他到時候來找我。”
“還請你對他溫柔一點。”我說。
她的眼神變得柔和了:“這是你的熱狗,多加洋蔥的。”
我穿過極樂園。一口熱狗都沒有吃。
內疚使我口幹舌燥。我告訴自己我幫了南森一個忙。我告訴自己,以後在海灘上不會再有羞辱性的遭遇,也不會被泡在冰冷的海水裏。但那是個謊言。我不是為南森這樣做的。我是為了我自己。我想要我的朋友回來。
就在這時,我看見南森向我走來。他還拿著我早先見他拿過的美國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