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富蘭克林縣的一個小鎮長大,”劉易斯開口說,“除了安德羅斯科金河岸上的奧蒂斯造紙廠外,那裏什麼也沒有。它是當時全國最大的造紙廠之一。我從上小學的時候就知道有一天我會在那裏找一份工作。每個人都是這樣。小鎮的生活就是如此。當然,我離開學校一周後,就開始在倉庫裏工作,堆箱子,打掃地板。兩年後,一九三九年,戰爭爆發了。大戰期間我父親曾在法國作戰。他在內布拉斯加州長大,但打完仗回到緬因州定居下來。他一生都在那裏,他講的故事把我嚇傻了。我隻知道一件事:我不想去打仗。但他們又開始征兵了,我別無選擇,隻好報了名。每天我從工廠輪班回家,等著那封召我入伍的信。但它沒有來。你看,征兵就像買彩票,我很幸運。城裏的其他男孩都收到了他們的入伍信,我看著他們離開。有些人最後回家了,有些人沒有。你永遠也不知道結局。”
劉易斯又喝了一口水:“五年後,我的信還是沒來。一九四四年六月,盟軍登陸諾曼底。那時我們都知道德國人贏不了了,我終於敢祈禱戰爭在我參軍之前就結束。但我的父親更加明白這一點。戰爭不會很快結束,他警告我。德國人一定會負隅頑抗到最後一刻。
“他告訴我,他指揮過的一個人在一九一八年秋停戰前幾天被一名德國狙擊手殺死。當他從帶刺的鐵絲網上解下外套時,被子彈擊中後腦勺。他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劉易斯停頓了一下,“一個月後,我的入伍通知到了。我應征加入美國陸軍航空隊。我從來沒有坐過飛機,突然間就被空運到亞利桑那州沙漠的一個軍事基地。”
“你那時候激動嗎?”南森問。
“有一點,但也不全是。我喜歡想象自己是一個凱旋的英雄,胸口掛著勳章,人們為我獲得的榮譽舉行盛大的遊行。但我也很害怕。每天晚上,我都祈禱戰爭在我的訓練完成之前結束。”
“你在亞利桑那州做了什麼?”我問。
“龐巴迪培訓學校。”
我皺了皺眉頭:“龐巴迪是什麼?”
“他們投炸彈。”劉易斯說。
“所以你不是飛行員。”南森說。
劉易斯看著他。“我不是飛行員,”他停頓了一下,“高高的腳手架上有一個模擬飛行器。我們輪流擊中紙板靶,班上其他人負責則把腳手架推過機庫。幾周之後,我們在沙漠裏的“山毛櫸”AT-11戰機裏進行演習,這是一種安裝了炸彈艙的雙螺旋槳飛機。炮兵們坐在飛機頭部由有機玻璃製成的機首中。我可以朝各個方向望見數英裏遠。我永遠無法忘記每次起飛時地麵在身下退去的景象。”
南森向前傾身:“那一定很神奇。”
劉易斯點點頭。“我過去常常假裝身後沒有飛機,隻有我一個人不憑借任何外力升空。在那些飛機上,炸彈艙裏裝滿了沙袋。沙漠裏有目標區域,我們必須打中它們。盡管我們飛得很高,但還是很困難。這需要敏銳的直覺、冷靜的頭腦和運氣。事實證明我三者皆具。
“在營房裏,我隔壁床是堪薩斯州一個叫博爾特的男孩。博爾特喜歡把報紙上的報道大聲地讀出來。那時,德國空軍已經潰敗不堪。盟軍再次飛越德國,攻擊軍火廠和工廠。我們以為我們要去歐洲加入他們,但培訓結束後,我們接到了太平洋上一個叫塞班島的地方發出的命令。空軍當時正把它作為轟炸日本的基地。我們使用的是一種新型飛機——B-29轟炸機。人們稱之為超級堡壘。
“在塞班島,我喜歡看著轟炸機為執行任務起飛。成百架飛機編隊飛行,就像一朵巨大的銀色烏雲在天空中伸展。每隔六十秒,另一架飛機就會在跑道盡頭轟鳴,引擎發出咆哮聲。談話毫無意義。你什麼也聽不見。
“我的第一次戰鬥任務是一九四四年十二月。我們襲擊了名古屋的一家工廠。從塞班島到日本本土大約花了六個小時。我太緊張了。接近目標時,我完成了降落前的例行程序。訓練中我大概做了幾百次吧,但我的手上還是汗津津的。炸彈艙裏再也沒有沙袋了,”劉易斯看著我們,“訓練演習和與敵人的實際交戰之間的另一個重要區別是,在沙漠中沒有人還擊。在名古屋,我們周圍的天空不斷有高射炮火爆炸。我一直在等子彈打穿玻璃,把我打死。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知道你每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做好你的工作吧!’襲擊開始時,班長衝我大吼。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爆炸瞄準具上,試圖忘記窗邊飛速掠過的跟蹤炮彈。飛到目標上空時,我打開了炸彈艙的門,用力拉開投放閘。落下的炸彈有那麼多,我幾乎分辨不出哪一個是我的。”
我瞥了南森一眼。他正盯著地板。
“第二天晚上,回到塞班島,我躺在床上,想著我們差點就從天空中被發射出去。我意識到沒什麼好擔心的。要麼我會活下來,要麼我不會。對此我也無能為力。
“到一九四五年二月,有傳言說,最高指揮部有些沮喪。從高海拔地區投彈還不夠準確。三月初情況有變,”他停頓了一下,“我記得當時的情況通報會。團長走進房間時,我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有什麼事發生了。斯塔克上校,他的名字。他走到房間前麵的講台上,向我們敬禮,並示意我們坐下。然後他告訴我們,從現在開始情況不一樣了,突擊行動將在夜間進行,而不是在白天。B-29戰機的飛行高度不會超過三萬英尺,而是在五千到七千英尺之間低空飛行。每個人都在自言自語,但斯塔克還沒說完。為了給更多的炸彈騰出空間,他宣布,除尾炮以外的所有火炮都將從飛機上拆除。聽到這裏,所有人都爆發了。男人們開始大吼大叫。博爾特是喊得最響亮的。他站起來喊:‘沒有槍?在那個高度?這簡直是自殺!’斯塔克上校等著騷亂平息下來。他告訴我們,下一個目標是東京。
“這將是迄今為止規模最大的攻擊。第一架飛機將攜帶探路者炸彈——五百磅重的裝滿凝固汽油彈的龐大怪物,在離地麵一百英尺的地方引爆。凝固汽油彈爆炸時會四處噴射,同時造成數千個地方發生火災。這將為空軍中隊的其他成員創造出醒目的巨大目標。我們要貼近地麵,在黑暗中很容易看到火。科洛內爾·斯塔克說,我們瞄準的東京地區特別容易受到這種攻擊。火焰會很快蔓延開來。日本的街道很狹窄,大部分建築都不結實,非常易燃。”
“聽起來不像那些軍工廠。”南森說。
“不是工廠。我們要轟炸的是別人的家。我們的目標是平民。”
劉易斯凝視著窗外。
“在接下來的兩天裏,這場襲擊有多大是顯而易見的。所有可用的超級堡壘都在準備之中。機修工拆除了火炮,並在原地裝上了更多的炸彈。我們反複檢查每一個開關、每一個儀表、每一個閥門和按鈕,然後回到鋪位,我盡量不去想那些炸彈會落在哪裏。博爾特躺在床上。他轉身背對著我,自言自語著。起初我以為他在詛咒負責解除飛機武裝的人,但後來我意識到他在祈禱。
“駐紮在關島和天寧島的美國空軍中隊也加入了這次襲擊。總共有三百多架飛機,每架都裝有炸彈。花了兩個多小時才讓它們全部起飛。我們的飛機是最後離開基地的一批飛機。我們在三月九日晚上七點前起飛。計劃是連夜飛行,第二天一早到達東京。通常我們飛行的隊形很緊湊,但這需要時間和燃料。這次相反,每架轟炸機都要自己導航尋找目標。通常情況下,隊員們都會開玩笑說要讓飛行快點過去,但這次我們幾乎沒說話。
“襲擊開始的時候我們離東京還很遠。敵機像野炊時的黃蜂一樣在我們周圍嗡嗡作響,但我們的炮塔是無人操作的,所以我們無法自衛。但這些飛機被稱作超級堡壘是有原因的。除非他們走運,否則日本的子彈不可能擊落這麼大的飛機。我看著三菱突襲機的炮火在我們麵前轟擊B-29。當然,轟炸機一直在飛行。當突襲者的大炮停止燃燒,彈藥耗盡時,我期望它能返回基地。但飛行員有其他命令。他把飛機直接撞進了B-29的機身。它在一個巨大的火球中爆炸了。即使是超級堡壘也無法在這樣的自殺式襲擊中幸存下來。在飛機墜落水中之前,機組人員沒有足夠的時間撤離。”
“你當時腦子裏在想些什麼?”我問。
“我沒有時間思考。我們正接近目標。我已經能在地平線上看到橙色的光芒。記得當時我覺得日出怎麼會這麼早。我的感覺是對的。那不是太陽。而是火海中的東京,燃燒得如此凶猛,火光照亮了天空。
“我們的任務是焚毀這座城市,但當我們到達的時候,這項工作似乎已經完成了。這地方看起來像是人間地獄。有幾根火柱在幾百英尺高的空中跳躍。凝固汽油彈引發的大火已經蔓延整個城市,隨後的炸彈摧毀了一切。有一條黑暗的絲帶從北向南穿過城市——那是隅田川。河水東岸大火已覆蓋地麵。”
南森仍然盯著地板。他已經開始啃指甲了。
“我們在低空飛行,所以飛機沒有加壓。這意味著我們沒有戴氧氣麵罩。我們聞到煙味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當我們接近下降區時,機艙裏又多了一種臭味。太可怕了。幾秒鍾之內我就吐了出來。我必須抓起氧氣麵罩,把它壓在嘴上,”劉易斯的眼神已經放空,“那是燒焦人肉的味道。”
一個奇怪的聲音從南森的喉嚨裏冒出來。
“我覺得這裏沒剩下什麼東西可以摧毀了,但我們已經接到命令,”劉易斯停頓了一下,“就在這時,我看到我的瞄準具上的指針卡住了。我按了一下儀表盤,但它沒動。我把刀從我的戰鬥帶上拿下來,試圖把玻璃從表盤上撬下來。我們離目標隻有幾分鍾的路程。腳下的火勢灼人,我穿著防彈衣,渾身被汗濕透了。我脫下手套,開始在轟炸瞄準具的刻度盤後麵用刀操作。我能聽到領航員在我的耳機裏倒數著與目標的距離。我開始感到極度恐慌。
“然後飛機突然可怕地傾斜了一下,地板倒轉過來向我壓過來。我的刀子滑出去,刀刃劃過我的拇指。”
我閉上了眼睛。
“飛機開始瘋狂地抖動。我們被擊中了。我能聽到其他機組人員的尖叫聲。我意識到我們在上升。”
“上升?”南森說。
“通常來講這說不通,”劉易斯說,“受損的飛機朝地麵墜毀,一般不會往高處飛。就在這時,震動停止了,我聽到飛行員的呼喊聲。‘沒有受損!’他大聲喊道,‘沒有命中!’”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空氣動力學。火的熱量除了直接上升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劉易斯解釋說,“我們被腳下廢墟中一股巨大的熱陣風刮了起來。轟炸機像龍卷風中的風箏一樣被拋來拋去。到了能平飛的時候,我們已經離飛行區上空一萬三千英尺了,而且已經偏離了位置。我們繞過去,直到再次出現在目標上空。轟炸瞄準器上的刻度盤仍然不起作用,但我不在乎了。我凝視著火焰,劇痛令我發狂。我的拇指躺在靴子中間的地板上。我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把炸彈投下去。炸彈艙的門一關上,飛機就向右傾斜。過了很久我才再次睜開眼睛。
“回塞班島的航程我已經記不清了。機組人員中的輪機手把我手上的皮膚縫在一起,把我拇指所在的地方包成了一個樹樁。然後他用繃帶把我的手緊緊地纏起來。足夠我撐過回程。我沒有失血過多,但是天知道,它疼得要命。回到基地後,醫護人員清理了傷口然後縫合好。當我回到營房時,發現旁邊的床是空的,”劉易斯悲傷地看著我們,“博爾特沒有回來。最後,他的祈禱並不能拯救他,”他歎了口氣,“但那些活著回來的人也沒有被拯救。我們都無法逃離。”
我們一言不發坐了很久。劉易斯閉上了眼睛。講述自己的故事使他筋疲力盡。
“所以這就是你失去大拇指的原因。”我說。
劉易斯做了個鬼臉。“是的。但是你知道嗎?每當我看見自己的手,我就會想起博爾特,還有那天晚上死去的日本男人女人和兒童,”他停頓了一下,“這是個好辦法,確保我不會為自己感覺太難過。”
“你在東京突襲後執行了飛行任務嗎?”我問。
“噢,是的。他們治好了我的拇指,就讓我回去工作了。東京隻是開始。之後我們襲擊了大阪,然後是神戶。一天又一天。在我們襲擊了每一個大城市之後,我們開始炮轟小城鎮。不再有戰略目標,也沒有軍事基地和工廠。我們的工作很簡單。我們一直在殺害平民,直到政府投降。但美國最高司令部從未理解的是,投降對日本人來說是不光彩的。他們拒絕承認失敗,我們就這樣繼續下去,把日本炸成一片地獄,”劉易斯停頓了一下,“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戰鬥。他們沒有辦法自衛。沒有辦法談論恥辱。隻有當杜魯門總統投下原子彈時,他們才最終投降,我們被送回家。”
“在那之後呢?”
劉易斯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後來我發現自己不想當一個凱旋的英雄。我需要在別的地方開始新生活。所以我來到了哈弗福德,遇見了你的祖父,上帝保佑他的靈魂。他給了我一份工作,所以我重新開始了,盡我所能好好生活。”
我瞥了一眼南森,他挺直背坐在椅子上。我記不起他上次說話是什麼時候了。
“南森?”我說,“你還好嗎?”
“那是什麼感覺,”南森問,“在空中飛行?”
劉易斯看著他:“我剛剛說的話你聽進去一個字了嗎?”
“我聽了,但是——”
“那裏有你要的全部答案。”劉易斯說。
“但是那些不是你的錯!”南森喊道。
“是我拉下控製杆的,南森。不是別人。”
“你隻是在服從命令!”
“這一套可不能為納粹辯解,所以我為什麼能為自己辯護?”
“你隻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南森堅持。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劉易斯說,並無不悅之色。
“但是你在沙漠訓練時起飛的感覺呢?”南森說,“你想過那些嗎?”
劉易斯歎了口氣:“南森——”
“飛行就是這樣!逃離和自由!”
“聽著,南森,”劉易斯說,“如果你想認為飛行就是在天空中毫無顧忌地翱翔,那你走吧。”
就在這時門開了,一個護士出現在門口。“探訪時間結束了,孩子們,”她告訴我們,“詹克斯先生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