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車離開造紙廠,破碎球的聲音還在我耳邊回響。我出城去了塞班魁角。二十年前北邊的路加寬了。車道東邊的籬牆植物被拉起來,騰出了更多的空間。現在可以看到更廣闊的海洋。

當我到達蒂利家的老房子時,我把車停下來降下窗戶。車裏一下灌滿了早晨清新的空氣。這個地方看起來跟我和南森第一天下午到的時候看到的差不多,不過現在院子裏有一個兒童秋千,一輛黃色的塑料三輪自行車倒在草地上。蒂利先生放風箏的那間小屋仍然坐落在房子後麵的陰影裏。我想知道現在那裏發生了什麼,那些粉刷過的牆壁上又有著什麼樣的裝飾。

十分鍾後,我打開車窗,發動引擎。朝著過去行駛,穿過四十年的光陰。

南森葬禮過後的第二天早上,父親把長椅留在辦公室,回到了我們的家。他的旅行車停在車道上時,我和母親剛吃完晚飯,他出現在廚房門口,拿著兩個大袋子,一個裝滿了衣服,另一個滿是V.V.聖·克勞德的小說。母親抬頭看著他,露出了微笑。她知道他要回來了。

我向他跑過去,盡可能用力地擁抱他。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中的包,用胳膊摟住了我。

我從來沒有問過我父親為什麼選擇回家。我傾向於認為是南森的死提醒他生命是寶貴的,我們不應該浪費每一天的時間。另一種解釋是,在他穿過龍裝的那一夜後,恥辱和悔恨讓他急於回歸家庭的舒適聊以告慰——盡管這一說法不那麼令人信服。

當我緊緊抓住父親的時候,我隻知道一件事情:既然他回來了,我就會盡一切努力把他留在這裏。我本能地明白,我在龍裝裏找到的那個空波旁威士忌酒瓶能以任何方式摧毀我們。我的母親和父親都不知道我找到了它。

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說老實話,沉默並未令我良心不安。我想忘記那個夜晚的願望不比父親要少。現在我對他回家感到的喜悅,必須透過已知事實的濾鏡。我清醒地發現父親不是我所相信的那個人。我們的世界總是麵臨著這些意想不到的分裂的危險,這些分裂需要對希望和期望進行小小的——有時甚至是很大的調整。

還要幾個星期才能挨過這個夏天。

南森葬禮結束的第二天,我不情願地穿上僧侶服裝,回到極樂園工作。我看著人群排隊等候,一派毫無知覺的歡樂。我能想到的是南森有多麼喜歡獨自在摩天輪上度過的夜晚,他又是怎樣在最頂端像一個守夜人一樣清醒,看著腳下遠處海灘上費伊他們燃起的篝火劈啪作響。

讓我鬆了一口氣的是,父親在夏天的剩餘時間裏淘汰了龍裝,盡管還不清楚這是出於尊重還是出於更實際的考慮。南森的表演把龍裝撐到了毀滅的邊緣。翅膀變得破破爛爛的,無力地耷拉著,尾巴幾乎要掉下來了。我父親把這東西裝在箱子裏,送去清洗和修理——這樣也輕鬆方便地消除了他最近使用過它的所有證據。

我本希望當夏天結束後,我不會每天都在極樂園裏度過,對南森的思念就會減輕一些,但新學年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沒有好轉。每節課我都坐在他旁邊,每天和他一起吃午飯。如果非要說的話,我比以往更想念他。每天晚上我回家都是哭著入睡。

我的父母盡了最大努力使我振作起來。十月份他們帶我離開學校一個星期,開車去奧蘭多參觀迪士尼樂園。這次旅行真是一場災難。作為同行,父親每一分鍾都被嫉妒折磨,有時甚至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那裏的地麵沒有撒著那麼多爆米花。騎乘過程平穩且令人興奮,甚至沒有一塊凹痕需要油漆修飾。每一名員工都很開朗禮貌,非常專業。父親像魔法王國裏參加家庭婚禮的一個未婚阿姨似的四處徘徊,吹毛求疵。但是什麼缺陷都沒找到。我懶洋洋地逛遍了各個景點,聽著父親嘴裏充滿痛苦的欽慕,想起了我和南森在緬因州的小遊樂園裏經曆的所有冒險。

失去摯友的零落感使我像行屍走肉一般四處遊蕩,然而其他人都開始了新生活。鎮上的人迅速轉移了注意力。接下來的冬天造紙廠牆上嵌進去的鐵環梯子被拆除了。如果你想知道在哪裏,你可以看見以前梯子所在的地方還留下一排洞。這些洞是那個地方所剩的唯一的對南森·蒂利的紀念——某樣東西很久以前就存在,現在卻突然消失留下的鬼魅似的空虛感。現在,多虧了破碎球,這一切都消失不見了。

周末我在極樂園幫助父親進行每年的例行維修。我在滿是油膩的軸承和光亮油漆的機械海洋中找到了慰藉。那年冬天,我感到內心出現了一個微小但重大的轉變。現在回想起來,可以把它稱之為和平,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我認識到,不知不覺間,我選擇了把極樂園變成我的生活。回首往事,我確信做這個決定是一種下意識的努力,我希望父親不會再離開。我們在園區裏一起度過的每一個小時,我都努力把他綁得離我更近,讓他難以逃脫。畢竟,利亞姆已經死了,無論是什麼惡魔把他從家裏趕走,它都可能再次出現。

我致力於掌握極樂園運作的方方麵麵。父親耐心地回答了我所有的問題,並沒有掩飾他的喜悅。我假裝沒注意到他背過身去不讓我看到他的微笑,但我把每一次的笑容都記在心裏。在高中剩下的時間裏,我大部分的晚上和周末都和他一起工作。我敏銳地意識到我所愛的一切都是脆弱的無常,如果能把我的世界裏殘留的一切都拚合在一起,我很高興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花在極樂園裏。

利亞姆去世的悲痛多年來逐漸減弱。我和父母慢慢地找到了彼此的歸宿。我們謹慎地選擇寬恕和遺忘,經曆了重新審視和想象生活的過程。它並不總是容易的。我盡量不去想太多關於我父親穿著龍裝對費伊絕望的追逐。那時候,我會無聲地、堅定地默念《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我最喜歡的台詞:保留判斷表示懷有無限的希望。

蓋茨比也留下了另外一個遺產。在F.斯科特·菲茨傑拉德和V.V.聖·克勞德陪伴我度過的迷人的夏天之後,我開始在母親書房的其他地方開辟疆土。我懷著渴望,不加選擇地閱讀,因為她的文學修養顯然不太高,盡管當時我並不知道。她沒有一本薄薄的華麗散文集,也沒有一本關於人類荒涼境況的沒有情節的遊記。她喜歡驚悚小說和愛情小說。書架在西德尼·謝爾頓、羅斯瑪麗·羅傑斯和傑基·柯林斯的作品重壓下麵呻吟。我把它們都啃光了。沒有什麼比沉溺於一個好故事的魔咒之中更讓我愛不釋手了。那些厚實的、磚頭大小的小說是偽造的護照,給了我一個新的身份,讓我踏上了一段充滿奇跡的未知之旅。整個世界在他們的書頁裏向我敞開了心扉。我很快就開始每周騎自行車去哈弗福德圖書館尋找更多的冒險和新作家。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讀書。

所以日子就這樣混沌地過去。高中畢業後,我開始在極樂園全職工作。我們(雖然母親有些不情願)一致認為大學教育對我沒有多大幫助。我們把第二張桌子擠進了父親的辦公室。有時我抬頭,會看到他在望著我。我想,在那些時刻他一定是憶起了羅納德爺爺,想知道和他一起工作會是什麼樣的感覺。我相信他也在想利亞姆,他的長子,極樂園王國的合法繼承人。但是不管那些逝去的靈魂引起了多少傷感,父親似乎還是很高興我在那裏,特別是因為我的出現意味著他可以時不時地去度假。他買了一個二手溫尼巴格,車太大了,他不得不把它放在停車場遠處的角落裏。每逢春天和秋天,他和母親都會到鄉村的另一個地方去旅行。我父親駕車駛過每一英裏穿越美國,置身於那些史詩般壯闊的旅程中。在每次旅行出發前幾周,他都會仔細觀察公路地圖冊,手指沿著高速公路移動。母親坐在副駕駛座上,父親開車時她就大聲朗讀小說。他們到達目的地後,會在那裏度過一個晚上,然後爬進車裏駛回家。旅行的意義就是這樣——在陌生的高速公路上飛速行駛,隻有他們兩個人。隻要他們在一起,他們可以去任何地方。

幾年前,我父母賣掉了溫尼巴格,這讓我鬆了一口氣。他們現在都八十多歲了,仍然喜歡公路旅行,但父親最近喜歡開他那輛普通的車,一路上他們住在汽車旅館。母親告訴我,開闊的道路是很好的,但是當你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就不想要那麼多自由了,而是想多來幾次熱水淋浴,盡情地吃自助早餐。

我二十五歲的時候,父母在家裏舉行了一個聖誕晚會。他們以前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所以我立刻知道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當我母親漫不經心地提到她的一個朋友的女兒將出席時,我的懷疑得到了證實。

蘇珊是個獸醫,在波士頓西部的一個郊區做過一次短期實習。她和我是這個聚會上最年輕的人。整晚我占用了她全部的時間,給她倒果酒,想逗她笑。第一天晚上我得到的回應隻是一些禮貌的微笑,但這對我來說已經是足夠的鼓勵了。幾天後我給她打了電話。第二個星期六,我開車去波士頓,帶她出去吃飯。那天晚上開車回緬因州花了很長時間,但我幾乎沒注意到。下個周末我又開車去了,之後的周末也是。在某個時刻,晚上結束後,我沒有開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