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窮人來說,最怕過冬天了。每到北風吹來的時候,母親就歎氣地說:“討債的又來了。”她又要為一家大小身上穿的、床上蓋的發愁了。上身穿一件空心棉襖,下身穿一條單褲,再冷的天也隻能多加一條褲子,這樣的冬裝抵擋不住川北的嚴寒,在刮風下雪的日子裏隻能龜縮在家裏的灶火旁邊,當時男人們尤其是小孩子一年四季大都打赤腳,穿草鞋已經算是一種奢侈了。當時流行著一首順口溜:“有錢買草鞋,不如買米塞(吃)。腦殼往前闖,還怕腳不來。”
但是再窮的人家過年的時候,小孩子也有新鞋穿。由於寒冷,每年冬天都要長凍瘡,特別是腳後跟,先是紅腫奇癢,後是發炎潰爛。大年初一那天早晨穿新鞋時,紅腫潰爛的腳後跟很難穿進去。但是小孩子和大人一樣都講麵子,愛虛榮,似乎不穿新鞋就不算過年,忍著痛強行將腳蹬進鞋裏去,跟著大人們到處去看熱鬧,到了晚上發現襪子和腳後跟粘在一起了,用熱水浸泡一會兒,再強行撕開,連皮帶肉撕掉一大塊,血流如注,往往到天氣暖和後才結疤痊愈。
由於衛生條件差,夏天生瘡長癤成了家常便飯,身上、臉上、頭上四處都長。特別是生坐板瘡最難受,整個屁股潰爛流膿。那個年代,鄉下人一般都不穿內褲。膿血浸出褲外結成硬殼,硬殼似的褲子摩擦皮膚,使病情更加嚴重,沒錢醫治隻有任其潰爛。有一個不花錢治瘡的土辦法:下半夜天涼後,把褲子脫了,光著屁股坐在清涼的石板上,讓地氣把瘡裏的膿和汙血吸去,要堅持好幾天。這樣做是否有科學根據無從考證,但在沒有用任何藥物的情況下,坐板瘡居然自生自滅了。
求生的意誌、頑強的生命力抵抗著饑寒和疾病對人們的摧殘,同時窮孩子們也從大自然那裏尋找自己的樂趣和對未來的向往。
我們院子是個有十幾戶人家的三合院。後麵的山坡上鬆樹、青樞樹、白竹林漫山遍野,前麵的明月河呈半圓形環繞著院子,河岸邊的斑竹和柏樹層層疊疊,像一堵綠色的圍牆。整個院子被包圍在蒼鬆、古柏和翠竹之中。每到傍晚百鳥歸巢和清晨大地蘇醒的時候,鳥叫雀唱,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從後山頂上望去,明月河像一條正在行進的銀龍,穿行在山丘和平壩中,蜿蜒曲折。沿著河邊斷斷續續地生長著竹林和麻柳,好像銀龍上鑲嵌著綠色的翡翠。這條河發源於黃庭鄉,經過大樹鄉、東照鄉、萬家鄉,在麻柳鄉彙入明月江。它是故鄉的母親河,千百年來養育著這裏的兒女,見證著人世間的滄桑。
我們院子的十幾戶人家都是一個老祖宗的子孫。三合院的正中間是堂屋,堂屋的正中供奉著“天地君親師”牌位,兩側靠牆各有一條長神凳,這裏平常是聚會議事的場所。逢年過節、紅白喜事、婚喪娶嫁的儀式都在堂屋舉行。每年春節前,在堂屋門口吊一個籮筐,各家各戶捐一些米放進裏麵,叫花子來了就打發一杯米。
三合院的中間有一塊地壩,用來曬穀子、打麥子,也是年輕人和小孩們的運動場。夏天的晚上地壩裏最熱鬧,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家家都在地壩吃晚飯,再搭起涼床,鋪上涼席,在地壩乘涼,擺龍門陣,小孩們還是不知疲倦地做遊戲,唱兒歌:“大月亮,小月亮,照著哥哥做蔑匠,照著嫂嫂做鞋幫,照著媽媽煮糯米,煮的米飯噴噴香。”
還有一首兒歌也很有意思:“你打鐵,我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我不歇,走到半路天就黑。石板橋下歇一晚,螃蟹把我耳朵夾個缺。”
另一首兒歌也很生動:“紅花草,路邊生。家家(外婆)出來接外孫,舅舅出來端板凳,舅媽出來鼓眼睛。”
四句話勾畫出四個活靈活現的人物,描繪出當時當地的民風民情,可見當時川北民間文學的發達。小孩們的另一個樂趣是聽大人們講故事,大都是一些殺富濟貧、懲惡揚善、奸臣害忠良的故事。李逵、宋江、包公、濟公、嶽飛等的故事在民間廣泛流傳。我們什麼都聽,什麼都信。特別是三祖父最有學問,《三國演義》和《水滸傳》背得滾瓜爛熟,把“諸葛亮三氣周瑜”說得活靈活現。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說牛大三百斤,魚大無秤稱;重慶朝天門的門是用魚刺做成的。我信以為真。一九五六年我第一次到重慶,住在儲奇門,離朝天門很近,特意去找朝天門的門,找了許久,也找不到門,更不用說魚刺做的門了。問了好幾個人,他們都搖搖頭,並以怪異的眼光看著我這個從山溝裏來的小“土包子”。
我們院子與我年齡相近的還有三個少年,我們經常結伴放牛割草、砍柴或玩耍做遊戲。經常到周圍的山林中摘野果子吃,爬樹掏鳥窩、揀鳥蛋、抓麻雀。春末夏初,胡豆(蠶豆)快熟的時候,小夥伴們按照事先的分工,提著燒水的銅茶壺,帶上鹽和辣椒麵到了約定的地方,大家分工合作,由一個人砌灶找柴火,另外幾個人到附近的胡豆地裏假裝屙屎,蹲在那裏把快熟而未老的胡豆角掰開,把胡豆剝出裝入衣服口袋裏,等口袋裝滿了,“屎”也拉完了,係好褲子回到灶火處,生火煮豆。煮熟後,放上鹽和辣椒麵,這樣煮出的胡豆形象地叫“屙屎胡豆”,吃起來好香好有味。現在的山珍海味,也比不上當年的“屙屎胡豆”那麼鮮美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