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外公住在檀木場街上,離我家有六十裏路,兩年前小舅舅帶我走過一次。一般地說來,我走過的路是不會忘記的。由黃都場到興隆場這三十裏路比較好走,興隆場以後都是彎彎曲曲的土路,山坡較多,人煙稀少,有時還穿行在陰森森的樹林中,心裏本來就有點恐怖,偶然聽到鳥的怪叫或樹枝嘩啦啦地掉下來,嚇得毛骨悚然,渾身冒著虛汗。走過沙陀寺後基本上都是平壩,心裏就輕鬆自然了。但到了土主河,心裏就發麻了。這裏是明月江的一段,我家門口那條河是它的支流。比較起來土主河水深流急,河麵也寬得多。漲大水的時候這裏是個渡口,小木船是行人過河的工具。平常搭著浮橋,所謂浮橋就是在河中放幾個四方形的木架作為橋墩,再在橋墩上並排放上兩塊木板,兩側沒有欄杆或扶手。人在木板上行走時有些搖晃和上下閃動。膽小點的大人都不敢過,更不用說小孩子。兩年前是小舅舅牽著我走過去的。這次臨走時,媽媽一再囑咐我:“過浮橋是件危險事,千萬不要獨自過橋,等有大人過橋時將你牽過去。
”於是我在橋頭坐下來,等了一會兒,看見一個挑著擔子的人走過來,我立即站起來,迎麵鞠了一個躬:“叔叔,請你幫個忙,把我帶過河去吧!”那人滿身大汗,頭上冒著熱氣,不解地望著我,我又說一遍,他嗷嗷直叫,原來是個啞巴,他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似乎有敵意。他擺擺手,挑著擔子匆匆地走了。我又坐了一會兒,還是沒有過河的人。我很納悶,今天行人怎麼這樣稀少呢?再這樣等下去,不知什麼時候才有人來。眼看太陽已經西下,我肚子也有點餓了,還有十幾裏路,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這河水麵雖然有四十多米寬,但三分之二是淺可見底的。
我把心一橫決定自己過橋,為防萬一,我把棉衣和長褲脫下來,與書包捆在一起拿在手上。一旦掉進水裏,立即把東西扔掉,憑著自己的水性,逃命是沒有問題的。主意一定,我就鎮靜下來,一步一步,小b翼翼地走在浮橋上。臨走時媽媽告訴我,過橋時眼睛要看腳底下的木板,不要看水麵,若看著那滔滔的急流,就會頭昏眼花兩腿發抖,容易出危險。我想著遠方正在為我擔心和祝福的媽媽,想著馬上就要到舅外公家,走上新的求學之路,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竟然到了對岸,當我走完最後一塊橋板時,一屁股坐在橋頭的沙地上,緊張的心情頓時輕鬆了,我這才發現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濕透了,渾身冒著熱氣,馬上把棉衣和長褲穿上,勝利的喜悅使我腳下生風,大步流星地往檀木場方向走去。
舅外公對我的突然到來感到又驚又喜:“天哪!這麼遠,你,一個小娃兒是怎麼來的呀?”我把過土主河浮橋的情況簡單地說了一遍,他更是驚奇,逢人便誇我:“一個人敢過土主河的浮橋,將來肯定有出息。”
檀木場在達縣與開江縣的交界處,街道沿著一條東西向的小河傍水延伸。聯結兩岸街道的是一座木橋,橋長約二十米,寬約六七米,橋上有屋梁,屋頂上蓋著瓦,這樣的橋叫亭子橋。橋麵的兩邊可以擺貨攤,中間可以行人。炎熱的夏天,河麵上習習的涼風引來不少人在這裏乘涼、擺龍門陣。最悶熱的夜晚,很多人搭上涼床在這裏睡覺,很有點熱鬧的氣氛。
舅外公家離橋頭隻隔一間門麵。房屋寬約五米,縱深約十四米,進門右邊擺三張方桌,左邊是灶和擀麵板。後麵是磨坊和豬圈。在磨坊豬圈的閣樓上便是住房。住房裏橫著擺兩張床後,剩下就一米多寬了,顯得十分擁擠。當時,鄉鎮上的商店、飯館、麵館都沒有商號,舅外公開的這家麵館已有二十多年的曆史,算是老字號了。一個鄉下農民經過二十多年奮鬥,從雜工、跑堂到師傅,進而在這小鎮上占有一席之地,也算他真有點本事。舅外公隻有一個獨女兒,叫何祥貞,論輩分我應叫她表姑,但他們要我叫她“姥子”(檀木的方言有點怪,如把母親叫“依呀”或“奶子”)。雖不知為什麼這樣稱呼,我隻能入鄉隨俗了。我的小舅舅在一九四五年大約十五歲時過繼給舅外公當兒子,名字由劉自恒改名為何祥壽。
小舅舅長得少年英俊,瓜子臉,濃眉大眼,高挑的個頭,粗獷中透著一種秀美。他聰明勤快,到了何家以後,粗活重活都搶著幹,很快就學會了麵館的技術,紅案、白案樣樣都會。舅外公夫婦很喜歡他,視如己出,給他定了親,未婚妻是舅外婆的姨侄女陳顯貞。在他結婚的前夕,一九五O年,一場重感冒奪走了他年輕的生命,死時才二十歲。他的死對舅外公夫婦打擊很大,他們隻能用宿命論來解釋自己的不幸,來麻痹自己的思想,解脫自己的痛苦。小舅舅死後,舅外公夫婦把全部的愛和希望傾注在“姥子”的身上,她是舅外公夫婦的掌上明珠。她聰明、賢淑、性格溫良,讀書成績也很好,本來準備上中學的,小舅舅死後,隻讀完小學就輟學回家,在麵館裏當幫手。趕場日子請師傅,冷場日子就全靠她做事。她為人厚道,心地善良,在街坊鄰裏中口碑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