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他正點得忙,叫道:“德大人,忙啊。”他回過頭,一見是我,笑道:“楚將軍,你來了。輜重營再過兩個時辰便得出發,你也知道,輜重營可不比羅將軍的後軍,說走就走的。你不也去準備一下麼?”
我道:“正要準備,要問你討輛車。坐人的,不用太大,兩個人坐便夠了。”
德洋道:“好辦。”他喊過一個輜重營的士兵過來,道:“小朱,你給楚將軍找輛車。”
那個小朱我還記得就是和張龍友住一塊的那個。他去牽了匹馬出來,後頭掛著輛車,道:“楚將軍,這行麼?”
這輛車不大,本來是裝貨的,騰出來後坐兩個人倒綽綽有餘。我道:“行。德大人,方不方便?”
德洋把名冊交給邊上一個士兵,道:“糧草已經用掉大半,連五羊城裏征來的糧草也用得差不多,空出不少車來了。楚將軍有那麼多東西麼?”
我也不好說是為了送白薇紫蓼去五羊城,隻是含糊答應了一句。辭別了他,帶著我的馬,趕著車出來。
天還沒黑,輜重營裏亂成一片。我對正東張西望的她們道:“好了,你們走吧,幹糧備好了麼?”
幹糧當然仍是那種幹硬的大餅,吃是不好吃,總可以充饑。這兒去五羊車如果快馬疾趕,也要一天多路程,她們坐車去,隻怕得兩三天。白薇道:“已經準備好了。”
她拿了一小包,我接過來看了看,裏麵隻有三塊大餅。我從身邊的幹糧袋裏取出一塊來放進去,道:“備多點。雖然不好吃,可還得吃。走吧。”
走出門,我跳上馬,向城東走去。白薇趕著馬,卻很是熟練,想必過去騎過不少次馬。一路上馬車轔轔而行,穿過了一片斷垣殘壁。身後的中軍營地裏,仍是喧嘩不已。
忽然,坐在後頭的紫蓼“呀”一聲叫了起來,我也吃了一驚,不知她看見了什麼。卻見她麵無血色,指著一邊一堆碎瓦中。我帶馬過去,卻見在磚瓦中,一具女屍仰天臥著,身上帶著刀痕。看樣子,也是剛死的。大概是哪個人嫌這女俘不好,帶著又不便,弄到這兒殺了。
我看著這女屍。她眼還睜著,目光裏還帶著恐懼,似是死了仍然在害怕。我歎了口氣,伸出手,將她的眼合上了。
對於她,也做不了別的什麼事了。
我把馬帶回來,道:“走吧。”
紫蓼已說不出話來,白薇卻依然很平靜地駕著車。這姐妹倆,大概白薇隻比紫蓼大一小會吧,性格卻大大的不同。金千石把她們送給我,可能也是不喜歡白薇那麼剛強的性格,要殺了她卻又不太舍得,所以幹脆做個人情送給我吧。
車也不慢,過了一程,便到了東門。東門現在是卜武主持,但陸經漁所統一軍,就比另一軍好多了。盡管也有點亂,沒象中軍那麼開了鍋似的吵,門口也仍有人在站崗。我一到門口,已經擠了一大批被俘的城民,正魚貫出城,每一個正接受檢查,隻準帶些少量財物和幹糧。我正聽到一個士兵喝道:“站住!是什麼人?”
我帶住馬,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何中大人在不在?”
那士兵道:“是楚將軍?把腰牌拿出來。”
我苦笑了一下。這士兵很是無禮,大約是當初我領人來捉拿陸經漁,讓他們懷恨在心了。我跳下馬,摸出腰牌,道:“請看吧。”
這腰牌還是新的,舊腰牌已經上繳,這塊新的腰牌做得很倉促。那士兵看上看下,倒看不出什麼來。他瞄著車上的白薇紫蓼道:“他們是什麼人?”
我道:“是我的侍妾。送她去舅舅家。”
那士兵道:“待我去請示何大人,你等著。”
他走了進去,另一個士兵麵無表情,仍直立不動。裏麵,也時而有人在爭吵,大概也是分得不勻吧。就算是陸經漁的部隊,屠城時也一樣殺人取財,最多有紀律些而已。
過了一會,卻聽得有人道:“是楚將軍啊,請進請進。”
我行了一禮,道:“何將軍,我想送我的侍妾去五羊城,請何將軍方便。”
何中看了看車上的白薇紫蓼,道:“她們都是女子?一路方便麼?”
我一怔,不覺看了看她們。她們雖然穿著男子衣服,便還是一眼便看出是女子。現在城中放出了五萬城民,這些人本來也是良民,在城中,自不敢有什麼異動,一旦出城,天知道會做出些什麼來。她們坐著馬車,隻怕一出城便會遭人搶。若不是何中提醒,我都沒想到這些。
白薇道:“將軍,請不用為我們擔心,人生有命,生死在天。”
她的臉上還是一副平靜之極的樣子。何中倒吃了一驚,道:“你們不怕麼?”
白薇道:“當然怕,但總還有點希望。”
何中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叫人送你們先出去。等等。”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走到邊上一個營帳中。我不知他要做些什麼,耐著性子等著。一會兒,他捧著一個小包出來,道:“兩位小姐,你們要是能到五羊城,請把這東西代我交給城主好麼?”
何中和五羊城的城主還有聯係?但此時我也不願多想,白薇道:“好的,一定為將軍辦到。”
何中笑了笑,道:“如果到不了也沒關係。”他拉開小包,裏麵卻是一塊玉佩和兩柄腰刀。他道:“這兩柄腰刀給你們防身,這塊玉佩就請你們交給城主吧。”
白薇接了過來,我向何中單手行了一禮,道:“多謝。”
送了她們出去,卻見城外已是一片逃出去的城民。這些人大多衣衫襤褸,時而有幾個發出幾聲幹哭,也許是終日擔驚受怕,終於看到生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看著他們,我也不禁百感交集。若不是蛇人,隻怕他們沒幾個人能逃走,這麼一想,他們倒該感謝蛇人了。
東門外過了護城河有一條大路,本是直通五羊城的官道。這條官道因為失修,有點坑坑凹凹的,馬車在上麵也有點顛簸,紫蓼有點不好受,白薇卻仍是不動聲色。
走了一程,路上的災民已少了,隻是零星幾個。馬車雖慢,也比這批餓昏頭的災民走得快。我帶住馬,道:“我得回去了,保重。”
和她們不過相處了一天多一些,本不該有什麼惜別之情。我帶轉馬頭,忽然聽得白薇道:“將軍!等等!”
我帶住馬,隻見她跳下車直向我跑過來。我跳下馬,道:“還有什麼事?”
她跑到我跟前,忽然攬住我的頭在我唇上一吻,臉一紅,卻又跑了回去,一言不發。一上車,便打馬疾行,那輛馬車被她趕得嘩嘩作響,也不知顛得車裏的紫蓼成了個什麼模樣。
我伸出手指摸了摸嘴唇。唇上,似猶有她的口脂餘香,剛才她那柔軟的嘴唇雖然隻是極快地一點,卻仿佛在我嘴上留下了一個印記。那輛馬車也越行越快,終於轉過一個拐角,被一帶樹林遮住了,再看不到。
走好吧。
我默默地說著。那條路上她們不知還會碰到什麼艱險,隻希望她們能平安到達五羊城。
回到城中,東門仍擠了不少城民。五萬人要出城,便是衝出去也要好一會,不用說這般一個個走了。我帶著馬,又自東門向西門走去。
當初,城中數十萬人家,到處是曲曲折折的巷子,從東門到西門也得好一會,現在卻都成了一片瓦礫,直通過去,便是近了許多了。
城中心是國民廣場,邊上便是中軍營帳。廣場中心本是用方方正正的大青石塊鋪成的,每塊青石都足有六尺見方,按理,另外幾大城池中類似的廣場都叫帝國廣場,第一代蒼月公築城後卻起名叫國民廣場,那也預示著後來的反叛吧。這廣場號稱天南第一,大石板每塊都有半尺厚,磨得光可鑒人,便是帝都也沒那麼好的石板。如今這些大石塊都被燒得斑斑駁駁,有些也已被燒裂了,這些日來,不知在這裏焚燒了多少死屍。真佩服中軍,邊上那種焦臭味,他們居然還能呆得下。
肩頭一陣奇癢,讓人幾乎忍受不了。葉台說過,傷口愈合,會有一陣癢,那麼現在正在愈合吧?他的醫術當真神奇,我受此傷不過兩天,居然這麼快便愈合了。腿上受到的那條刀傷本是皮外傷,他隻是淺淺包紮一下,現在拆掉了,也不過兩天,結的痂都快掉了,除了在腿上留下一條長長的傷疤外,沒什麼後遺症。
有葉台這樣的醫官,這次與共和軍一戰,才會以如此小的損失取得那麼大成果吧。我胡亂想著,這時,隻覺得臉邊一涼,頰上有點濕漉漉的。
是我的淚水麼?
我摸了把臉,掌心有點濕,但我知道那絕不會是淚水。白薇最後的那一吻也的確有些讓我心動,但沒感動到那種程度,對於她來說,也並不是依依不舍,而是感激而已。畢竟,我是攻破了高鷲城的帝國軍一員。
是下雨了。
我的身體都猛地一震。南疆開始要進入雨季,那麼,本來定好的退兵時用火牆阻擋的戰術便不能用。何況,若此時蛇人攻擊,那該如何是好?
幾乎是同時,城中四處發出了呼喊,當中夾著人們聲嘶力竭地叫聲:“蛇人來了!”
蛇人攻城,至今也有好多次了。但這一次卻象是已到末日,四處都傳來地震一般的震動,帶著人們的哭叫。中軍營中,幾支正在營房休息的部隊也衝了出去。中軍分前鋒、銳步、鐵壁、銅城、虎尾五營,前鋒營最為精銳,步兵中銳步營最強,以前攻擊時這兩支部隊總是衝鋒在前,現在這兩支最強的部隊已經都減員一半,戰鬥力大損,也隻能依靠另三營充當主力軍了。今天輪到的是銅城營休息,從營中衝出來的步兵一個個甲衣不整,大概也正在整理搶奪來的財物。我加了一鞭,穿過他們,衝向西城。
蛇人已經三天未攻城了。盡管銳步營在空中火攻失敗,肯定也讓蛇人有點膽寒,萬料不到我們被圍居然還敢攻出城來。這一次,蛇人一定也發現下雨了,抓住了這個良機,又發起了進攻。
剛跑到西門,卻見城頭下聚集了一批批士兵,正依次上城。金千石正點著人馬,一見我,叫道:“楚統領回來了!”
龍鱗軍中不少人還沒見過我,這時,他們都一下跪倒在地,道:“楚統領。”
如果我沒有奪回沈西平的頭顱,這批桀驁不馴的士兵也肯定不會如此對我心服。我看了他們一眼,道:“請起。大戰在即,弟兄們多加小心。”
龍鱗軍也是騎軍。馬匹本就不多,四軍中的馬軍占的份量也小,連殺生王柴勝相的萬人隊裏,也隻有三千騎軍,龍鱗軍卻人人都有戰馬。龍鱗軍本已隻剩兩百多,武侯命我挑選士兵補充到龍鱗軍中,事也太急,隻挑了一百多人,現在全軍已有三百零七人,連我在內。因為守城,馬匹都牽在城下。
我們正要上城,忽然,從城南一騎飛馳而來。離了好遠,便聽得馬上人道:“龍鱗軍統領在麼?”
那是雷鼓。我勒住馬,等雷鼓過來,道:“我是龍鱗軍統領楚休紅。”
雷鼓帶著馬,那匹馬跑得急了,站也站不定,隻是在不住咆哮。雨正不時滴下幾滴,但那一人一馬都同著了似的,渾身冒著白汽。雷鼓喝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聽令,武侯有令,北門告急,龍鱗軍速去援救,快去!”
我吃了一驚,道:“北門外也有蛇人?”雷鼓卻沒有理我,飛快向東門跑去。
我看了看金千石,他也一臉愕然。我突然想到,現在羅經緯已退出城去,若蛇人此時攻來,可真是大事不妙。我衝著金千石喝道:“快走!”
去北門本有一條大道,是自南門直通北門。我們從西門出發,卻是要從小路裏穿過去。我帶著三百人走過一堆殘磚碎瓦,便到了那條大道。
這條大道號稱“十馬大道”,可以並排馳十匹馬。盡管經曆這一劫,但用石板鋪成的路麵仍是很平整。在這大道上,便可以疾馳了。
帶著人一上大道,便聽得身後一陣如疾風驟雨的馬蹄聲。我回頭一看,卻見路恭行一馬當先,帶著前鋒營也過來了。
北門到底出了什麼事?
在疾馳的馬上,雨開始下得大了。透過雨簾,隻覺得眼前一切都仿佛夢境,有種不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