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呢?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質疑。
真是奇跡啊!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讚歎。
我環視了一下周圍,發現質疑和讚歎的都是還沒有結婚或者婚後還沒有孩子的人。那些為人父母的人,則都如我一樣無言相對。
說什麼好呢?又有什麼必要說呢?
我忽然想起曾經聽說過的另一件事情:一位廚師在煎魚時偶然發現油鍋裏有一些魚總是竭盡全力地拱起身子。廚師很納悶,特意把魚解剖開,這才發現魚肚子裏藏有小魚。
那位廚師從此不再煎魚。“我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如是說。
魚不會說話,不會表白,是最平凡不過的魚。廚師整日裏煙熏火燎,油鹽醬醋,是最平凡不過的廚師。但是,他們同樣無愧於記者對纜車裏的父親所用的那個修飾詞———偉大———麵對他們的孩子。
難道他們不偉大嗎?
魚在水草中自由自在遨遊的時候,在抗拒不了誘惑吞吃美餌的時候;廚師在和菜販子討價還價的時候;在為評職稱憤憤不平的時候;纜車裏的那位不知名的男子在買年貨跟人吵架的時候,在因為醉酒胡吹瞎侃的時候,甚至在公共汽車上偶爾逃票的時候……他們都是最卑微的生命,這種卑微的狀態很可能占據了他們外在表現的絕大部分,使他們看起來像是一粒粒空氣中的灰塵。
然而,我們就能夠因此去否認他們在孩子麵前所釋放出的最強烈的愛的光華嗎?
決不能。
這種光華就像空氣中珍貴的氧氣。平日裏,他們就無聲無息地混雜在灰塵中,顯得那麼平凡,那麼單調,甚至那麼乏味。但是,當他們爆發出來的時候,卻有著任何情感都比不了的豐盈、芬芳和醇厚。正是這種光華,成就了他們的靈魂,讓他們擁有了一種最自然最熨帖最真實的偉大。
每一位父母身上都會擁有這種潛在的偉大,不謙虛地說,也包括我。但是,我並不渴望這樣的偉大。因為,這是用死亡映襯出來的絢麗。當然,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絕對不會逃避,我會用全部的絢麗為孩子織出屬於他的深情錦緞。
讓我努力而不被你記
讓我受苦而不被你睹
隻知斟酒,不知飲酒
隻知製餅,不知留餅
倒出生命來使你得幸福
……
不知從何時起,我的腦海裏深深地刻上了這段話。我相信,這段話可以為纜車裏那位父親高舉的雙手以及任何一位父母的心作出精湛的詮釋。
和上帝有關(兩章)
上帝的愛情
一隻蟲子鍾情於另一隻蟲子,她請求上帝讓他們相愛。
“你想以何種狀態與他相愛呢?”上帝說,“我這裏儲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種方式。”
“讓我們以一種最緊密的方式相愛吧。”蟲子說,“讓我們相見後就無法再分開。”
於是,上帝把她安排成了一隻蜘蛛。蜘蛛不停地吐絲結網,終於等來了他———一隻飛蛾。可是飛蛾闖進了網中就想逃離,他拚命掙紮,卻掙不脫。蜘蛛慢慢地向他靠近,最終連一個擁抱的機會都沒得到。他筋疲力盡的樣子讓蜘蛛難受極了。
“給我們換個方式吧。”她又向上帝說,“我不忍心看他被束縛得那麼絕望。”
“你想換一種什麼方式呢?”
“給他自由,但是我可以用魅力吸引他。”她說。
於是,上帝把她安排成了一朵花,把他安排成了一隻蝶。她綻放得很美,蝶果然被她吸引了。可是他在她的花瓣上駐留了一會兒,就被更美的花吸引去了。他在花中間來回穿梭,她的被愛隻能是一個又一個短暫的瞬間。
“不,我受不了。”她說,“這樣的折磨太殘忍了。”
“那你想怎樣?這裏還有九千九百九十七種方式。”“我想把這些方式都體會一遍。”
“那你就變成一個人吧。”上帝說。
於是,上帝就把她安排成了一個女人,讓她在生命的曆程裏和所愛的人體會了各種各樣的愛戀方式,然後問她感覺怎麼樣。
“人的愛情方式確實無比豐富,可是人的弱點也無比豐富,這使得他們的愛情有多麼醉人就有多麼痛苦。”她說,“我再也不想做一個人了。”
“你到底想怎樣?”上帝有些不耐煩了。
“我想讓我和他之間有這樣一種愛情:既親密又獨立,既專一又寬容,既純真又深沉,既質樸又浪漫,既廣闊又細膩,既……”
“你不要說了,我完全明白你想要的是什麼了。”上帝說,“那是我們上帝之間的愛情。”
“那請趕快賜給我們吧。”她大喜過望。
“你們是上帝嗎?”上帝說。
蟲子沉默了。
“說老實話,要是你們是上帝的話,我會比你們更高興。”上帝歎了一口氣,說道:“如果這個世界上的上帝稍微多一點點兒,我也不至於到現在還沒有過初戀。”
和上帝的一場爭辯
上帝看見一個人經常愁眉不展,便問他:“你到底在憂傷什麼呢?”
“我在憂傷我的大虛無。”那人說。
“大虛無是怎樣的虛無呢?”上帝微笑道。
“昨天我抓不住,明天還在鏡中,而我擁有的今天,不過是明天漸漸變成昨天的過程,在這樣的過程中生活,就是我的大虛無。”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光陰的道路,每個人的肉體都是時間的過客。你還想要怎樣?難道要日月在你身上永遠停留嗎?”
那人沉默了。
“其實,昨天是今天,明天是今天,今天是今天。一切都是今天。”上帝說。
那人的神情似乎有些明悟。於是,上帝又說:“昨天是成長在今天土地上的收獲,明天是精神種植在今天土地上的綠苗。它們都依靠今天而存在。昨天的過錯走過今天的橋,可以成為明天的銀燈。昨天的眼淚流過今天的杯,可以成為明天的美酒。昨天的蛹衝破今天的繭,可以化為明天的蝶。昨天的花染了今天的蜜,可以成為明天的果。所以,今天是昨天的孩子,而今天又是明天的母親。它們是分不開的。昨天和明天又都依靠著今天的感覺而存在,都在你的掌心中。所以說,一切都是今天,你隻有今天,如果不明白這一點,那連你掌心這一點點今天的光也成了暗的。你就真是個愚昧的人了。”
那人有些羞慚。
“可是,尊敬的上帝,”他說,“我總覺得腳下隨時都有可能是萬丈深淵,我的今天隨時都有可能被劃上句號。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必要去努力呢?為什麼不賜給我們永久的今天?我們一定會去努力珍惜。”
“是嗎?”上帝冷笑,“以前每個人的生命確實都是永久的,可是我看見這永久同樣讓他們覺得虛無。現在由無限變成了有限,反倒有許多人明白了過來。事實告訴我,人類有一個劣性,就是從不珍惜長久的東西。”
那人的臉紅了。
“我實在地告訴你,時光是一匹沒有盡頭的長布,我一段段地把它們裁給不同的人。有的人惜布如金,我必會給他們以獎賞。有的人毀布如土,我必會給他們以懲罰。”
“那會是怎樣的獎賞和懲罰?”
“我會把那些惜布的人織成經絲,把毀布的人織成緯絲。緯絲上的人隨著肉體的消亡而永遠消亡,隻活著那短短的一線。而經絲上的人即使生命逝去,精神也會一寸一寸地跟著這布走下來,無休無止。作為這世界的支柱和精華,他們將會被實實在在地學習、歌頌、珍藏和尊敬。”
“可那又怎麼樣?雖然是如此榮耀,他們也已經死了,不會再知道了。”
“你這固執迷茫的人啊。有多少事是你這狹小的心所想象不到的呢?”上帝說,“經絲的偉大就在於他們的綿長不斷,有一種共同的血液在這綿長不斷中流傳。所以,無論多麼古老的經絲都會超越肉體活到今天,而今天的經絲也會無窮無盡地活到未來。對於這種大幸福和大奇跡,肉體的生死長短又有什麼值得傾心的呢?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是當初他們肉體的存在,也因了精神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光彩。他們盡情地品嚐了當世的甘美,又智慧地預知了後世的禮讚,他們肉體存在時不虛妄,肉體消失時也不虛妄。”
“請告訴我,親愛的上帝,您是從何而來?如何看到了這一切?”
“這是一個聰明的問題。”上帝笑道,“我活在經絲中,經絲也活在我中。我便是一個從那經絲中而來的人,還將順著經絲走下去。不然,我何以碰到你,且與你說這麼多話呢?”
親親土地
我曾經在鄉村待了二十多年,然而不是讀書,就是工作,很少和土地真正地親近。隻有偶爾空閑且恰逢農忙之時,才會晨星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和家人到田間去勞作一番。現在回想起來,仍然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醉和溫暖。
最喜悅的事情是播種。將手中的種子一粒粒地數好,然後因坑投籽。這一個坑放三粒大的,那一個坑放五粒小的,似乎大的少放小的多放心裏就很平衡。鬆潤的土地被鋤頭翻起,又深深地埋下,在一翻一埋之間,土地卻暗暗地轉換了神情。我當然知道她的秘密,於是在行走的時候,就會分外地小心翼翼了———仿佛她是一個懷了孕的女子。其實,她真是一個懷了孕的女子呢,我怎麼敢重重地踩她的肚皮呢。不僅是我,所有懂得土地的人,此時都會落腳輕輕,輕輕。
最有詩意的事情是澆田。種子種下去,如果久不發芽,農人們就要在井邊架起大泵,準備澆田了。我承認,我之所以說澆田最有詩意,那是因為在這項勞動中,我幹的活兒往往分量最輕。一般情況下我的事情就是看泵,以便在遭遇停電或者泵崩時能夠進行緊急處理。白天,我一邊看泵一邊就著清澈的井水洗衣服,一邊還聽著咿咿呀呀的收音機。洗完了衣服就看書,看累了就躺在草坡上眯一會兒,愜意極了。到了晚上,我順著水渠慢慢地走啊走,任融融的月光在土地上鋪玉流銀。這時候的土地,宛如一塊時時變幻著色彩的巨大絲綢,隻是沒有人能夠把她俯身拾起。
最難熬的事情是給半大的玉米苗施肥。正值盛夏,密密的苗兒剛好齊頭高,走在田裏,一絲風都別想透,一抬頭,粗大的玉米葉就會劃疼人的臉。挎著沉沉的化肥籃子,忍著嗆鼻的化肥味兒,汗水如雨一般不停地傾瀉下來,卻不敢擦一擦,因為擦汗的時候,手上的化肥會趁勢沾到玉米葉在臉上劃出的小口子上,隻要一丁點兒就會把臉蟄得生疼……那時候,我疲憊不堪地走在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玉米田裏,常常有一種想要詛咒土地的念頭。但是,我從來都沒有讓我的詛咒出口,我知道我不配。我的詛咒會讓我喪失起碼的良知和做人的根本,因為,詛咒土地,就如同詛咒父母。我不能詛咒,無論我多麼艱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擯棄虛榮、淺薄和僥幸,去默默地默默地承受。
最欣慰是事情當然是一年兩度的收獲。六月,將麥子捆綁成可愛的垛子,它們仿佛是一個個胖墩墩的小孩兒。我把他們愛惜地擱到車上,生怕掉了一個穗子。經過的碾、壓、揚、裝的程序之後,麥子們終於回家了。我常常把手插在熱乎乎的麥子中,讓它們的體溫和我的體溫悄悄合唱。十月,玉米葉一天天地黃萎了,而玉米棒子卻當仁不讓地顯露出來。我們將玉米稈子一根根地砍倒,將棒子掰下來,放到籮筐裏。運到家後,再將它們編織成一串串金色的大辮子,掛在屋簷下,整個農家小院都在這一瞬間熠熠生輝。緊接著,黃豆、棉花,一樣一樣都回了家。農人們一身塵土,卻從不在此刻換洗衣服,仿佛這塵土是土地賜予他們的最吉祥的徽章和最寶貴的標記。
這一切過去,就又回到了田裏,開始為下一輪的播種做準備。耕、犁、耙、種……之後,我喜歡靜靜地坐在田埂上,看著安靜如初的土地。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唯一的衝動,就是想親親這無語的土地。然而,我不敢,我知道自己會被農人們嘲笑。與他們內心對土地的感覺相比,我隻能把自己歸於羞愧的矯情。
但是,我真的愛這土地,一貼近她,我就不想起來。她教會了我最原始最質樸的生活原則,也給予了我最豐富最寬闊的幸福手冊。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其實是土地生出的一個笨孩子,早就在她的身上紮下了根。而有一天,我死了,她一定會默契地把我覆蓋起來,就像當初孕育我那樣。
謝辭
有時候,我會想,也許在某一天,在沒有任何預感的時候,我被上帝收去。按照慣例,在這之前有必要為告別而說些什麼,我準備的話就是:
痛苦之前我感謝生活,他給我平安。痛苦之後我感謝生活,他給我幸福。痛苦之中我感謝生活,他給我體驗。
繁華之前我感謝生活,他給我安寧。繁華之後我感謝生活,他給我沉靜。繁華之中我感謝生活,他給我高潮。
愛情之前我感謝生活,他給我純美。愛情之後我感謝生活,他給我豐富。愛情之中我感謝生活,他給我狂熱。
我感謝生活。他值得我感謝。悲傷,喜悅,殘缺,遺憾,他的一切我都在感謝中照單全收。
罪惡之前我感謝生活,他給我簡單。罪惡之後我感謝生活,他給我深沉。罪惡之中我感謝生活,他給我掙紮。
醜陋之前我感謝生活,他給我嫵媚。醜陋之後我感謝生活,他給我淡定。醜陋之中我感謝生活,他給我煎熬。
衰老之前我感謝生活,他給我青春。衰老之後我感謝生活,他給我從容。衰老之中我感謝生活,他給我過程。
我感謝生活。他值得我感謝。每一個細節,每一種滋味,每一滴淚水掉進笑靨。
沒有天堂,生活就是天堂。
有許多人在天堂裏睡著。
我知道:此時,我是一個醒了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