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舞曲是貝多芬三十八首小步舞曲中流傳最廣的一首……”姐姐又自覺地開始了她的講解,“這首曲子是由一係列的附點節奏組成的……”
“喂,請你注意一下公共道德行不行?”我們身邊的一個姑娘拍了拍姐姐的椅背,終於插話了。
“就是,如果你太喜歡當老師,那就待在家裏一心一意地哄孩子去,這兒的人大概不需要你的指教吧。”另一位姑娘也語氣溫和語鋒尖刻地說。
“對不起,我妹妹她……”
“她要是懂音樂,你就是不講她也自然會懂,她要是不懂,你就是再說也是白搭。如果你實在是想把她培養成個大音樂家,那你就把她領回家去,自個兒愛怎麼教育就怎麼教育去,不要拉我們當她的陪讀。”拍椅背的姑娘又說。
“來到音樂廳,就得尊重音樂,不尊重音樂,就是不尊重你自己,”另一位姑娘的語氣更加淩厲了,“你知道嗎?”
姐姐沉默著。妹妹轉回頭有點膽怯地看了看那兩位譴責她們倆的姑娘,神色中間流露出一絲令人憐惜的張皇。
第四首曲子也開始演奏了,這是肖邦在流落異國的時候創作的一首具有波蘭民間舞曲特色的鋼琴曲。
“這一首曲子……”姐姐居然又頑固地開始了她的講述。
“太不像話了!”我們身邊的兩個姑娘都站了起來,滿麵陰雲,“你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姐姐置若罔聞,她依然津津有味地對妹妹講著,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
兩位姑娘終於拂袖而走。
第五支,第六支,第七支……從始至終,姐姐都是那麼盡情盡興地講著。而我們周圍的人,差不多都被她的講解聲弄得興致全無,一走了之。我的朋友也曾經想中途退場,但是因為她非常喜歡最後的那曲《天鵝湖》,而我又對這兩個小姊妹非常好奇,因此我們一直堅持到了散場。
“你們覺得今天的音樂會怎麼樣?”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外走時,我笑著和她們搭話。
“很好。”姐姐說著,臉上忽然溢滿了愧疚,“我今天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你還知道啊?”朋友半開玩笑半不客氣地說。
“對不起。”姐姐微微地低了低頭。
“今天你們怎麼來晚了?”我又問道。
“今天晚上吃飯的客人特別多,我們向老板請假,一直請不下來。”
“你們是從外地過來打工的嗎?”
姐姐點點頭。
“在哪兒打工?”
“在複興門附近的一家小飯店裏。”
“今天的票是老板給你們的嗎?”
“不,是我們自己買的。”姐姐的話語裏竟然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自豪,“我們兩個人最大的愛好就是音樂了。我妹妹最喜歡的是唱歌,我最喜歡的是聽曲子。就這兩張票,花了我們差不多半個月的工資呢。”
“你們這麼喜歡音樂,怎麼不考音樂學院?”
“沒有考上。”姐姐的神色暗淡下來,“所以我們才來到這兒打工。一是想離音樂學院近一點兒,多沾沾那股氣兒,再就是想抽空兒去聽聽音樂會。”
“在音樂廳裏,你們有沒有覺得自己挺……”我斟酌著詞句:“挺寒酸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姐姐坦然說道,“我是來聽音樂的,又不是來比衣服的。”
“那你有沒有覺得是個下裏巴人?”朋友也插進來問道。
“我覺得,下裏巴人應當是指精神境界而言的。凡是能夠欣賞音樂的人,都不會是下裏巴人,因為音樂不允許你去做一個下裏巴人。”姐姐鄭重地說,“也許有時候,麵對音樂,我會覺得自己是一個下裏巴人,但是麵對人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過一絲一毫下裏巴人的感覺。”
我和朋友都被這個姑娘的話驚呆了。是啊,她說的話多好啊。什麼是陽春白雪?什麼是下裏巴人?衡量二者的到底應當是什麼標準?這兩個打工妹從破滅的大學夢裏走出來,執著地流浪到這個城市,從油膩膩髒兮兮的飯店碗碟裏走出來,艱難地跨進這個音樂廳,她們雖然沒有什麼漂亮的服飾,沒有什麼高貴的身份,甚至還沒有什麼完全符合文明規範的舉止,但是她們的內心,卻完全匹配得上音樂的純潔、純美和純粹。對於她們來說,音樂不僅僅存在於音樂廳裏,音樂還更長久地存在於她們的心中,存在於她們生活的每一個信念裏。
如此說來,那些隻是因為她們的衣著和舉止就鄙夷她們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去聽音樂呢?
———甚至包括我和我的朋友。
告別的時候,我們依依不舍地和她們姊妹兩個一一握手。那個妹妹,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也許你們會不高興,但是我還是得告訴你們,”最後,我終於鼓起勇氣說,“以後你們再來音樂廳聽音樂的時候,最好不要一邊聽一邊說話,那樣會影響別人的。而且,即使是你妹妹,也不能聽到最好的效果。”
“你說得很對,”姐姐說,“可是我妹妹在讀高三那年得了一場病,因為醫院的誤診誤治,她的聽力已經嚴重受損了。”姐姐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如果我不對她講,她幾乎就什麼都聽不見。”
什麼都不是的蟲子
在眾人眼裏,她是一個很古怪的人。她常常獨自出去旅行,又像幽靈一樣悄然回來。偶爾山珍海味地自斟自飲,有時卻用一斤鹹菜十個饅頭大宴賓朋。有時對收破爛的人都親熱得很,對頂頭上司卻不屑一顧。肆無忌憚地和男孩子們勾肩搭背,卻和一些女孩子連手也懶得一握。別人給她介紹對象,沒談成功她還盛裝去參加人家的婚禮。開會時總是不用推搡主動發言,平時卻在同事的聊侃中保持長時間的沉默。
她是我的一個朋友,今年三十二歲了還沒結婚,在單位做了十年依然是個小科員。我和她很好,因為不知怎的,我覺得她十分親近。可我聽到的更多的觀點卻是說她執拗,任性,可笑,荒唐,說她生活得亂七八糟,沒有章法,不倫不類,無法定位和形容。因為她的孤立,我和她出去也常常會被人好奇地盯視。有人就曾經問我:“你怎麼會和她成為朋友?”
因為覺得無話可答,也沒有必要去答,我就常常支吾過去。但是有人問她怎麼和我那麼好時,她的回答就刺激鮮辣,讓人大跌眼鏡———“放心好了,反正不是因為同性戀。不過,即使是同性戀也和你沒什麼關係吧?”
“你為什麼肯和我這麼好?”有一天,我們相約去踏春,在鄉間的小路上,她突然也這麼問我。
“反正不是因為同性戀。”我笑。
“說真的。”她嚴肅起來。
“因為你好。”
“我好什麼,和別人那麼不一樣,整個兒一傻大姐。”
“和別人不一樣的人我肯定不會都喜歡,但你這種我喜歡。因為你知道自己為什麼和別人不一樣。”我說,“你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你懂得按照自己的內心生活,你尊重自己的感覺和自己的品位。你知道別人的閑言碎語對你生命的個體而言沒有什麼具體的意義。”
“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和你做朋友嗎?”她問。
我看著她:“我想我可能知道。”
她笑了。“給你講一個故事。”她說。她講的是《小蝸牛背房子》:“蝸牛媽媽教小蝸牛背房子,小蝸牛問媽媽:媽媽,我身上的硬殼這麼重,它是個什麼東西?媽媽說:那是房子,我們蝸牛家族都住在這樣的房子的,安全極了,你一定要學會背這個房子。小蝸牛練了一會兒,說:媽媽,這個房子太重了,我想把它扔掉。媽媽說:你想扔就扔吧。小蝸牛又問:如果扔掉了它,我還是蝸牛嗎?媽媽說:那你就不是蝸牛了,你就變成了一隻什麼也不是的蟲子。”講到這裏她停了下來,“你猜,下麵小蝸牛會怎麼說?”
“它會說:那我還是背著它吧。”
“它還會說:不是蝸牛又有什麼關係,蝸牛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是快樂的,哪怕我是一隻什麼也不是的蟲子。”她說。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就是那隻扔掉了殼的蝸牛,你是那隻想扔掉又不敢的蝸牛。”她終於說,“可我們在骨子裏是一樣的,這就是我把你當做朋友的原因。我們的差別隻是勇氣不同。”
是的,我們隻是勇氣不同。所以,我比她會壓抑自己,比她會適應社會,比她會忍讓,比她會苟且。所以,我比她懂規則,比她講禮貌,比她名聲好,比她熟人多。也正因如此,我比她活得不健康,比她活得不快樂,比她活得死氣沉沉,比她活得性情失真。
我比她活得好嗎?
我是想做卻沒有勇氣做到的那種人。麵對這一隻什麼也不是的蟲子,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還沒有愚蠢到去拒絕和嘲笑她,並且,一直堅持和她成為朋友。
小泥人過河
某一天,上帝宣旨說,如果哪個泥人能夠走過他指定的河流,他就賜給這個泥人一顆永不消逝的金子般的心。
這道旨意下達之後,泥人們久久都沒有回應。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一個小泥人站了出來,說他想過河。
“泥人怎麼可能過河呢?你不要做夢了。”
“走不到河心,你就會被淹死的!”
“你知道肉體一點兒一點兒失去時的感覺嗎?”
“你將成為魚蝦的美味,連一根骨頭都不會留下……”
然而,這個小泥人決意要過河,他不想一輩子隻做這麼個小泥人,他想擁有自己的天堂。但是,他也知道,要到天堂,必得先過地獄。而他的地獄,就是他將要去經過的河流。
小泥人來到了河邊。猶豫了片刻,他的雙腳踏進了水中,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頓時覆蓋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腳在飛快地融化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遠離自己的身體。
“快回去吧,不然你就會毀滅的!”河水咆哮著說。
小泥人沒有回答,隻是沉默著往前挪動,一步,一步。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的選擇使他連後悔的資格都不具備了。如果倒退上岸,他就是一個殘缺的泥人。在水中遲疑,隻能夠加快自己的毀滅。而上帝給他的承諾,則比死亡還要遙遠。
小泥人孤獨而倔強地走著。這條河真寬啊,仿佛耗盡一生也走不到盡頭似的。小泥人向對岸望去,看見了那裏錦緞一樣的鮮花和碧綠無垠的草地,還有輕盈飛翔的小鳥。上帝一定坐在樹下喝茶吧,也許那就是天堂的生活。可是他付出一切也幾乎沒有什麼可能抵達。那裏沒有人知道他,知道他這樣一個小泥人和他那個夢一樣的理想。上帝沒有賜給他出生在天堂當花草的機會,也沒有賜給他一雙小鳥的翅膀。但是,這能夠埋怨上帝嗎?上帝是允許他去做泥人的,是他自己放棄了安穩的生活。
小泥人的淚水流下來,衝掉了他臉上的一塊皮膚。小泥人趕緊抬起臉,把其餘的淚水統統壓回了眼睛裏。淚水順著喉嚨一直流下來,滴在小泥人的心上。小泥人第一次發現,原來流淚也可以有這樣一種方式———對他來說,也許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方式。
小泥人以一種幾乎不可能的方式向前移動著,一厘米,一厘米,又一厘米……魚蝦貪婪地啄著他的身體,鬆軟的泥沙使他每一瞬間都搖搖欲墜。有無數次,他都被波浪嗆得幾乎窒息。小泥人真想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啊,可他知道,一旦躺下,他就會永遠安眠,連痛苦的機會都會失去。他隻有忍受,忍受,再忍受。奇妙的是,每當小泥人覺得自己就要死去的時候,總有什麼東西使他能夠堅持到下一刻。
不知道過了多久———簡直就到了讓小泥人絕望的時候,小泥人突然發現,自己居然上岸了。他如釋重負,欣喜若狂,正想往草坪上走,又怕自己襤褸的衣衫玷汙了天堂的潔淨。他低下頭,開始打量自己,卻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除了一顆金燦燦的心。
而他的眼睛,正長在他的心上。
他什麼都明白了:天堂裏從來就沒有什麼幸運的事情———花草的種子先要穿越沉重黑暗的泥土才得以在陽光下發芽微笑;小鳥要跌打下無數根羽毛才能夠錘煉出淩空的翅膀;就連上帝,也不過是那個曾經在地獄中走了最長的路掙紮得最艱難的那個人。而作為一個小小的泥人,他隻有以一種奇跡般的勇氣和毅力才能夠讓生命的激流蕩清靈魂的濁物,然後,觀照到自己本來就有的那顆金質的心。
其實,每一個泥人都有這樣一顆心,就像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獲得自己的天堂。關鍵是你想不想去獲得,敢不敢去獲得,會不會去獲得———最後,怎樣去理解和認識這種獲得。
纜車裏有一雙高舉的手
“纜車上升的速度極為緩慢,一步步向終點站靠攏。眼看纜車就要靠近平台,司機作開門準備工作,正要招呼大家準備依次下車,上麵接車的工作人員也開始著手接車,打開平台護攔鐵柵門。就在這一瞬間,纜車卻突然掉頭下滑。工作人員見狀大吃一驚,立即猛按上行鍵,但已失靈,緊急製動也無濟於事……纜車下滑了30米之後,速度陡然加快,隨著砰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數秒鍾內,這個滿載36人的龐然大物轟然墜入110多米的深穀……纜車墜地的一刹那,一位父親眼疾手快,將自己的兒子舉過頭頂騎在自己的脖子上,雙手牢牢抓緊。結果孩子隻受了點輕傷,而這位偉大的父親,卻在纜車墜地10餘分鍾後永遠地合上了雙眼……”
這是1999年10月20日《經濟日報》上的一則報道。
讀後,我默默無語。
許多同事也都讀了,感慨著議論起來:怎麼可能呢?那麼小的纜車,那麼擁擠的人,而且還處於急速下滑的不平衡狀態,在那白駒過隙的一刻,在那驚心動魄的一刻,怎麼可能把孩子舉過頭頂且牢牢抓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