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生命常常是如此之美(1 / 3)

生命常常是如此之美

每天下午,接過孩子之後,我都要帶著他在街上溜達一圈,這是我們倆都很喜歡的習慣。閑走的時候,看著閑景,說著閑話,我就覺得這是上帝對我勞作一天的最好獎賞。每次我們走到文華路口,我就會停下來,和一個賣小菜的婦人聊上幾句,這是我們散步的必有內容。這個婦人臉色黑紅,發辮粗長,衣著俗豔,但是十分幹淨。她的小菜種類繁多,且價廉物美,所以常常是供不應求。我常在她這裏買菜,所以彼此都相熟,因此每次路過,無論買不買菜,都要停下和她寒暄,客戶多的時候,也幫她裝裝包,收收錢。她會細細地告訴我,今天哪幾樣菜賣得好,鹵肉用了幾個時辰,西蘭花是從哪個菜市上買的,海帶絲和豆腐卷怎樣才能切得纖纖如發,而香菇又得哪幾樣料配著才會又好吃又好看。聽著她絮絮的溫語,我就會感到一波波隱隱的暖流在心底盤旋,仿佛這樣對我說話的,是我由來已久的一個親人。而孩子每次遠遠地看見她,就會喊:“娘娘!”這種叫法,是我們地方上對年齡長於自己母親的女人的昵稱。

那位婦人的笑容,如深秋的土地,自然而醇厚。

一天夜裏,我徒步去劇院看戲,散場時天落了小雨,便叫了一輛三輪車。那個車夫是個年近五十的白衣漢子,身材微胖。走到一半路程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附近住著一位朋友,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很想上去聊聊。便讓車夫停車,和他結賬。

“還沒到呢。”他提醒說,大約以為我是個外鄉人吧。

“我臨時想到這裏看一位朋友。”我說。

“時間長嗎?我等你。”他說,“雨天不好叫車。”

“不用。”我說。其實雨天三輪車的生意往往比較好,我怎麼能耽誤他掙錢呢?

然而,半個小時後,我從朋友的住處出來,卻發現他果真在等我。他的白衣在雨霧中如一盞朦朦的雲朵。

那天,我要付給他雙倍的車費,他卻執意不肯:“反正拉別人也是拉,你這是樁拿穩了的生意,還省得我四處跑呢。”他笑道。我看見雨珠落在他的頭發上,如凝結成團的點點月光。

負責投送我所在的居民區郵件的郵遞員是個很帥氣的男孩子,看起來隻有二十歲左右,染著頭發,戴著項鏈,時髦得似乎讓人不放心,其實他工作得很勤謹。每天下午三點多,他會準時來到這裏,把郵件放在各家的郵箱裏之後,再響亮地喊一聲:“報紙到了!”

“幹嗎還要這麼喊一聲呢?是單位要求的嗎?”一次,我問。

他搖搖頭,笑了:“喊一聲,要是家裏有人就可以聽到,就能最及時地讀到報紙和信件了。”

後來,每次他喊過之後,隻要我在家,我就會聞聲而出,把郵件拿走。其實我並不是急於看,而是不想辜負他的這聲喊。要知道,每家每戶喊下去,他一天得喊上五六百聲呢。

他年輕的聲音,如同銅鍾與翠竹合鳴的回響。

生活中還有許多這樣的人,都能給我以這種難忘的感受。滿麵塵灰的清潔工,打著扇子趕蚊蠅的水果小販,雙手油膩膩的修自行車師傅……隻要看到他們,一種無原由的親切感就會漾遍全身。我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和來曆,但我真的不覺得他們與我毫不相幹。他們的笑容讓我愉快,他們的憂愁讓我掛懷,他們的寧靜讓我沉默,他們的匆忙讓我不安。我明白我的存在對他們是無足輕重的,但是他們對我的意義卻截然不同。我知道我就生活在他們日複一日的操勞和奔波之間,生活在他們一行一行的淚水和汗水之間,生活在他們千絲萬縷的悲傷和歡顏之間,生活在他們青石一樣的足跡和海浪一樣的呼吸之間。

這些塵土一樣卑微的人們,他們的身影出沒在我的視線裏,他們的精神沉澱在我的心靈裏。他們常常讓我感覺到這個平凡的世界其實是那麼可愛,這個散淡的世界其實是那麼默契,而看起來如草芥一樣的生命籽種,其實是那麼堅韌和美麗。

我靠他們的滋養而活,他們卻對自己的施與一無所知。他們因不知而越加質樸,我因所知而更覺幸福。

小魚對河床的成全

做了母親之後,十分喜歡看著兒子睡覺。他泥鰍一樣光滑的背,黝黑健康的肩膊,飽滿茁壯的腳,眉宇間不可言說的可愛神情……看著看著,我常常覺得,單是為了這麼一看,女人就不能錯過做母親的機會。

忽然又想,自己這麼小的時候,一定也是這麼在母親的目光裏熟睡的吧?然而快樂的童年又是懵懂的,在這種目光裏我一次也沒有被看醒,所以也不曾記得。對這種目光開始有感受是在漸漸長大之後,那一年大約十三四歲,正是女孩子剛剛有心事的時節,世界仿佛沾上了一層淺淡的絨毛,是柔軟的,又是可懼的;是新鮮的,又是羞澀的;是驕傲的,又是膽怯的;是敞襟兒的,又是密閉的;是吸收的,又是排斥的。是草一般紛亂地伸展著自己的枝條,然而又如花粉一樣敏感著各種各樣的風。

一天,我正在裏間午睡,還沒睡穩,聽到母親走進來,摸摸索索的,似乎在找什麼東西。過了一會兒,忽然靜了,可她分明又沒有出去。我們兩個的呼吸聲交替著,如樹葉的微歎。我莫名地覺得緊張起來,十分不自在。等了一會兒,還沒有聽到她的聲響,便睜開眼。我看見,母親站在離床一步遠的地方,正默默地看著我。

“媽,怎麼了?”我很納悶。

“不怎麼。”她說。似乎有些慌亂地怔了怔,走開了。

後來,這種情形又重複了一次,我就有些不耐煩地說:“媽,你老是這麼看著我幹嗎?”母親仿佛犯了錯似的,一句話也沒有說。

以後,她再也沒有這麼看過我了———或者說,是她再也沒有讓我發現她這麼看著我了。而到我終於有些明白她這種目光的時候,她已經病逝了。

再也不會有人肯這麼看著我了,我知道。這是深根對小芽的目光,這是天空對白雲的目光,這是礁石對海浪的目光,這是河床對小魚的目光———這種目光,隻屬於母親。

孩子在我的目光裏笑出聲來,是我的目光給他帶來美夢了嗎?我忽然想:如果能夠再次擁有母親的這種目光,我該怎麼做?是用笑的甜美來撫慰她的疲憊和勞累?是用淚的晶瑩來詮釋自己的呼應和感懷?還是始終維持著單純的睡顏,去成全她欣賞孩子和享受孩子的心情?

有些錯誤,生活從來都不再賜予改過的機會。我知道,這種假設對我而言,隻是想象的盛宴而已。但是,我想,是不是還有一些人也許需要這種假設的提醒呢?

如果,你還有幸擁有著母親,如果,你淺眠時的雙瞼偶然被母親溫暖的目光所包裹,那麼,千萬不要像我當年一樣無知和愚蠢。請你安然假寐,一定不要打擾母親。

你會知道,這種小小的成全,對你和母親而言,都是一種深深的幸福。

一種深久的不安

有時候,走在街上,看見穿得很破的收廢品的老人,騎著鏽跡斑斑的三輪車,搖著牛皮紙紮成的撥浪鼓,在綠草如茵的大街上,一臉灰塵,我就會覺得不安。看見賣水果的小販,小心地拎起一串葡萄,把那些裂了口的果子仔細地摘下,然後把它們最大最好的那一麵朝外碼好,在深秋的薄暮裏用芭蕉扇趕著聚攏過來的蚊蠅,我也會覺得不安。看見人力車夫坐在樹蔭下,寂寞地抽著煙,眼神卻毫不懈怠地關注著來來往往的人流,仿佛要在第一時間的信息裏捕捉到他們的乘客,我還會覺得不安。

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每月賺多少,有幾個孩子,住在什麼地方。除了從表象上對他們職業生活有一點認識,我對他們一無所知。可我就是無法抑製自己對他們的這種不安。他們也是有幸福的,我想。生意順暢的時候,年節團聚的時候,雨天憩息在家裏喝點小酒的時候……我相信他們的快樂,也欣賞他們的享受,可我還是感到不安。而我不安的原因聽起來競是這樣的矯情和可笑———因為我的物質生活比他們富足。

精神生活充滿了主觀性和不確定性,是不能比較的。我知道。可物質生活上我確實比他們富足。每當我掏出錢夾去消費時,就不由得會想到他們。一件專賣店裏的名牌T恤,一道豪華飯店裏的特色佳肴,一輛已經在路邊等候的帕薩特出租車……每當我把目光投向這些昂貴的事物上時,總有些莫名其妙的忐忑和心虛,仿佛我在無形中欠了他們什麼,而不能無所顧忌地去花這些其實是自己一分一角掙來的錢。

有很多人的物質生活都比他們好,也比我好,我知道。我隻是平民百姓中的一分子。然而即使是平民百姓,也有三六九等。我不是最低的一等,也不是最高的一等。作為最低等時,我一定不會甘心。但是當我看到真的還有那麼多人在我的界線之下生活時,我卻無法對自己理直氣壯地說:“花自己的錢,想他們幹什麼,比你過得好的人多著呢。”

似乎是有些神經,有些自作自受。仿佛他們都是我多年以前的親人,我今天的生活是踩在他們的肩膀上才擁有的。可細細想來,難道不是嗎?我的上幾輩的親人中誰沒有和他們一樣在最狹窄的空間裏掙紮過?誰不是和他們一樣為了最基本的生計奉獻著自己最濃稠的汗水?他們中有多少人敢去問津“夢特嬌”的標價?有多少人摸過五星級酒店裏的紫檀雕筷?有多少人會識別“藍鳥”和“奔馳”的標誌?作為一個在農村長大的孩子,我怎麼能夠容許自己這麼快就斷我和他們之間最本質的那種血脈關聯?

我做不到。魯迅說過,生存不是苟活,溫飽不是奢侈,發展不是放縱。而我已經看到有太多的人正在奢侈和放縱中苟活著,我不想這樣。我常常會問自己:有必要穿這麼好的衣服嗎?有必要吃這麼貴的菜嗎?有必要坐這麼好的車嗎?答案常常不是肯定的。那麼,我就會堅定地和這些東西遠離,去作一種最經濟的選擇。

我不評價別人的消費。這是個性化的時代,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我隻盡力來控製自己,不讓自己的欲望隨著時尚的標準而高漲。仿佛隻有這樣,自己才不會離那些底層的人們更遠,同時也讓心靈獲得最質樸的感知和最踏實的撫慰。

音樂廳的下巴人

一天晚上,我和一位朋友到一個著名的音樂廳去聽音樂會。

那時節正值暮春,氣候已經轉暖,來聽音樂會的人們穿得都十分合體:男士們大多穿著做工精良的名牌西服,顯得莊重而高貴;女士們大多穿著色調和款式都很新穎的套裙或旗袍,顯得雍容而典雅。熟悉的人們親熱地寒暄著,陌生的人們矜持地靜坐著。整個音樂廳的氛圍顯得特別諧調,特別溫馨,特別美好。總之,讓人一走進去,就會覺得這是一個上等人士雲集的高級場所。

我和朋友坐在一方視聽角度都非常好的位置上———我們手持的是一等票。一等票的價格是每張二百元,是全場最高的。不過我們兩個人的票都是另一位朋友轉送的。以我們倆的月收入,要是自己掏腰包來聽音樂會,未免也太奢侈了。雖然坐在音樂廳裏的那種感覺遠遠不是二百元錢所能夠衡量的,但是,作為生活在紫陌紅塵中的一介俗人,誰又能夠完全拋棄物質條件的控製和局限而毫不猶豫地去登攀精神享受的空中樓閏呢?

和我們並排坐在一起的也是兩位小姐。她們的衣飾看起來也很不俗,本來就很秀麗的容貌經過一番用心良苦的精雕細琢,顯得更加脂光粉潤,讓人觀之驚豔。

和這樣兩位小姐坐在一起,我和朋友不自覺地都有點兒局促,好像今天我們這一身很一般的衣著有點兒對不起這個金碧輝煌的音樂廳似的。不過我們的這種感覺並沒有延長多長時間———因為不久音樂會就開始了,我們馬上就沉浸到了優美的旋律中。

第一支曲子演奏完畢之後,我們座位的前排來了兩位姑娘。

一瞬間,周圍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兩個姑娘身上。

這兩個姑娘的打扮很像是打工妹。一個姑娘看起來大一些,上身穿著一件紅色的劣質毛衣,下身穿著一條不倫不類的黃裙子;另一個姑娘看起來小一些,她穿著一身粗糙的牛仔裝。她們都沒有化妝,臉蛋兒都泛著生氣勃勃的紅暈,仿佛是很倉促地趕過來的。她們找到座位之後,興奮地相視一笑,便滿臉幸福地坐了下來。可以說,她們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圍有人在看她們。

我聽見和我們並排坐的那兩位姑娘都輕輕地笑了出來。我知道她們笑的含義,她們其實是在用動聽的笑聲來傳遞她們對前麵這兩位姑娘的不便於表達也不屑於表達的另一種潛含的語言———這種人,也配聽音樂會?不過,這種注意和輕蔑也是短暫的,因為第二支曲子也開始演奏了。

第二支曲子是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號》,是勃拉姆斯以吉普賽民族的民間舞曲音調作為素材創作的一首鋼琴作品。我們正默默地傾聽著,忽然,前麵傳來了兩個姑娘的對話聲:

“姐姐,這首曲子表現的什麼內容啊?”

“這首曲子是以吉普賽的民間舞曲音調作為主旋律的,所以表現的主要就是吉普賽人熱情奔放的性格,整個舞曲充滿了歡樂熱烈的氣氛,描繪出了一幅吉普賽人的生活畫麵。這首曲子的結構是複三部曲式。第一個主題的旋律優美流暢……”大一點兒的姑娘很內行地向妹妹講述著,盡管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是在安靜肅穆的聽眾席上還是讓人覺得十分地刺耳。

有幾雙眼睛向姊妹兩個瞟了過來。

“……第二個主題的旋律由於切分節奏,吉普賽民間舞的特色就更為鮮明……”

姐姐仍在詳盡地向妹妹解釋著,妹妹也聽得十分專注。

“第三段是A段音樂的再現……”

“還有完沒完哪?”

“懂不懂規矩?”

和我們並排坐的那兩位姑娘開始不滿地低語,那位姐姐回頭看了看她們,不再說話了。

第二曲結束,第三曲開始了。

第三曲是貝多芬的一首小步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