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跟著愛情回家(1 / 3)

釀酒的作料

上初中的時候,隔壁班的一個男生喜歡上了我所在的班裏的一個女生。那個女生雖然長得十分清秀,但是性格卻十分內向,常常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讓人難以接近。說老實話,連我們班的男生對她都是敬而遠之的,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隔壁班的男生卻對這朵“冰花”發動了火熱的進攻。

他的進攻方式是很特別的,既不是寫情書,也不是送電影票,而是唱歌。每一個課間,隻要教室沒有老師,他就會跑到我們班來,向那個女孩子一首接一首地獻歌,並且一邊聲嘶力竭地唱著一邊手舞足蹈地表演著,場麵真是熱鬧得很。那時候,我們每天都不得不欣賞永遠以他為主角的演唱會,從《讓我們蕩起雙槳》到《小鳥,小鳥》,從《學習雷鋒好榜樣》到《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從《駝鈴》到《八月桂花遍地開》,品種齊全,應有盡有,把我們的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來了。

我們尚且如此,那個女孩子的心緒就更是可想而知了。於是,每一個課間都成了她最難挨的時候。在教室裏待著吧,就必須得忍受那個男孩子目不堪睹耳不堪聞的演唱———並且她的座位在第一排,所睹所聞的還尤其真切。可是如果跑到校園裏,那她不就恰恰給那個男孩子做了一個絕好的宣傳廣告嗎?

女孩子猶豫不決,苦惱萬分。一天,她終於鼓起了勇氣,把那個男孩子大罵了一頓,但是男孩子絲毫都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甚至更加殷勤起來。

女孩子實在沒有辦法,就轉學了。

不久,那個男孩子也隨著女孩子轉到了同一所學校,雷打不動地進行著自己那一套進攻的程序。

女孩子被纏得忍無可忍,便告訴了校長。當校長找這個男孩子談話時,男孩子卻振振有詞地辯道:“我什麼都沒有做,隻不過是唱唱歌而已。”

校長啞口無言。難道人家說得不對嗎?人家確實隻不過是唱唱歌而已,總不能連唱歌都要限製一下吧。於是,校長除了對女孩子好言勸慰一番之外,也是無計可施。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了下去。上高中之後,我們一班人都分得七零八落,就很少聽到他們兩個的消息了。據說兩個人還在一個學校讀書,那個男孩子執著依然。

十年之後,全班同學聚會,那個女孩子沒有來參加。大家談起當年的往事,無不感慨良多。言語之中,都流露出了幾絲為女孩子惋惜的意思,有人甚至說,如果不是那個男孩子胡攪蠻纏,那個女孩子不一定多麼有出息呢。

“可是你們知道嗎?”一位沉默良久的同學忽然神情特別地說道,“他們現在都十分幸福。你們想象得有多幸福,他們就有多幸福。”

我們驚異地看著他。

“我說的都是真的。”這個同學為自己保留的“秘密武器”的爆發效果而得意地笑起來:“五年前他們就結了婚,現在他們的孩子都快四歲了,他們還開了一家挺大的餐館,我家就住在餐館的後麵。”

“那她今天怎麼不參加我們的聚會?”有人問道。

“她正在餐館為我們準備午餐呢。”

眾人不由得歡呼起來。平靜下來之後,自然又是另一番感慨。

在他們的餐館,看著他們恩愛的樣子,我忽然想起了女孩子當初的模樣。人生是多麼不可思議啊,無論你如何不愛另一個人,是不是都會經不起他這樣漫長的灼熱的炙烤呢?

我不知道。

也許,感情就是一汪鮮活而生動的水,它會從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邊漫過,如果你不想去珍存它,那麼它就一定會悄悄地從你的生命裏流走,消逝得無影無蹤。如果你想給它鑄造一個精致的容器,那麼它很可能就會停下來,由一汪平淡的水變成一壇醉人的酒。隻要你一啟封,你就會聞到滿腑的芬芳,你就會看到自己親手釀製的一則則美麗的傳奇。

酒的主體構成,自然是兩顆純潔的心和一份恒久的愛,而釀酒的作料卻隻有一味———這就是時間。

天使路過

一桌子不太熟的人在一起吃飯,總是要聊東聊西。

“喂,聽說了嗎?廣東有家電視台今年年底要拍古龍的武俠劇呢。”

“是嗎?哪一部?”

“《楚留香》。”

“誰主演?”

“還沒定,說是要在全球選角。”

“全球選角?頂多亞洲而已。這是東方人的戲,總不可能找個美國人。”

“炒作唄。用大鍋炒總不錯的。”

“倒也是。”

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菜還沒上,還需再找話題說。

“說起來好笑,”有個人終於開口了,“我老家村子裏剛發生了一件事,有個村民清明掃墓的時候,祖墳突然塌了,露出了一些金貨。就兩隻手鐲,兩隻戒指,兩隻手鏈……”

“哎喲,那得值多少錢哪。他可得祖宗福了。”

“什麼福?!這祖墳又不是他一家的,好幾房合一個呢。為了這些金貨就打起來了。後來公安局趕來處理糾紛,把這些東西都拿走了。文物部門一聽說,連忙到公安局去鑒定,鑒定結果出來,這些東西是省二級文物。”

“那還能給這些村民嗎?”

“給什麼呀,歸國家了。這些村民不服,就聯合起來告文物部門。說是谘詢過律師了,如果是一般的金貨,又是祖墳裏的東西,就不該劃歸為文物。即使劃歸為文物,文物部門也沒有強行要人家捐贈的道理。”

“後來呢?”

“正在鬧騰呢。還沒判。”

又一話題結束。這時的氣氛,是有些尷尬的。幸好,菜陸陸續續地上了。於是,就開始說菜,從頭說到尾。這樣的場合,沉默的時刻是很少的。人人都在說話,人人都想辦法說話,說有趣的話,好玩的話,機靈的話,聰明的話,逗人樂的話,生怕一不說話就少了什麼,一個飯局下來,聽了滿耳朵的噪音。回家得好好洗個澡,才能讓腦子清靜下來。

幾個朋友聊天,也常常無話,陷入語言的“停電”期。好不容易一些話題想起來了,也是“草盛豆苗稀”,三言兩語就完。所以要有個貧嘴饒舌的,才能喧熱起來,張家長,李家短,趙家情,王家愛。實在沒話了,他就念短信:“最近流行的超強警句:一、騎白馬的不一定是白馬,他可能是唐僧。二、帶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他可能是鳥人。三、穿別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讓他們找去吧。四、我不是隨便的人,我隨便起來不是人……”於是眾人哈哈大笑,其樂融融。

但若沒有這樣的人,大家都靜靜地坐著,偶爾你一句,我一句,電棒管滋滋地響著,花無聲地綻放,茶水的哈氣暖暖地浸著麵容,其實也很好。更舒服的是隻有兩三個密友,逛衣店說衣服,進咖啡館說咖啡,沒話說的時候,就心事重重地坐著,將沉默進行到底。

那次,一位編輯來鄭州約稿,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其中有一個記者,沒人說話的時候,她就拚命地找料填空,把每個“停電”期都塞得滿滿當當,沒有罅隙。飯局結束,我和她正好一個方向回家,便結伴散步,緩緩而行。正值處秋,清風襲來,滿腹落葉的香氣。

“我發現,”她說,“你們的話都很少。”

“也未見得話少,要看什麼時候。”我說,“沒話說,不想說的時候,

就不說。”

“可一群人坐著都不說話,多傻呀。”她說,“我也不想說,可你們都不說,我就隻好以大局為重。”

“你的意思是自己很吃虧?”我笑,“可我也沒感到沾了你什麼光。”

她也笑了,伸了一下舌頭。

“如果沒話,你也可以不說。”我說,“為什麼一定要說呢?”

“總覺得有人的地方就應該說話,好像是一種標誌,或者責任。”

“語言垃圾已經夠多了,或許,沒話說的時候,保持沉默才是真正的責任。”我說。

然後我們一起走在沉默中。微風沙沙,落葉簌簌,大自然的聲音是無弦之樂,美妙無比。突然想,沉默其實也是自然的一種啊,因此,在不必要說話的時候,隻管沉默就是了,這也是一種順其自然的方式。可為什麼那麼多人已經不能麵對這種語言的自然?不能順其這種語言的自然?似乎一進入沉默就感到空缺,就覺得恐懼,就要趕緊進行鏈接和占據,仿佛這樣心裏才會踏實。

很慚愧,年輕的時候,我也是這樣迫不及待地驅趕著沉默,似乎沉默是個大洞,不堵上就會栽進去。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終於慢慢地克服了這種軟弱,在沉默來臨的時候,用內心攢下的光,呈出了麵如止水。

無話就不說。我不再害怕沉默,我安靜地麵對著自己和周遭的沉默,沒話找話是對自己沒有信心的人所做的事情。因為內在虛弱,才需要用語言的稻草來遮蓋屋頂。

相對於喧囂的稻草,沉默是裸露的珍珠,我不會再將它輕易擲地。

相對於激烈的搖滾,沉默是莊重的慢四,我不會再將它潦草打破。

韓國電影《親切的金子》中,有一句台詞讓我怦然心動:“沉默的時候,是有天使正在路過。”

多好。原來是這樣。無話可說的時候,原來是天使正在路過。那就讓我們屏住呼吸,靜靜地傾聽天使的足音,靜靜的,靜靜的……

跟著愛情回家

她知道他有了外遇,但還是對他好———是一如既往的那些個好:他的那份早餐永遠是他喜歡的金燦燦的小米粥,電視的開機頻道永遠都是他習慣的中央五套,在床上輕咳時紙巾永遠都在他最適手的那個位置……過於體貼或者過於平淡都是一種不正常,所以,她一直麵如止水。順其自然,她知道自己隻有這樣。無論那個女人是誰,最終有權決定的,都是他。

那天晚上,他和她各偎一個被筒,她把自己這邊的床頭燈扭暗,他把自己這邊的床頭燈扭亮。她坐起來,預感到已經兵臨城下。

“我的一個朋友愛上了一個姑娘,想和他妻子離婚。如果,我是說如果,”男人說,“如果你是那個妻子,你會同意離婚嗎?”

“他不愛他的妻子了?”

“是。”

“一點兒都不愛了?”

“應該是。”男人猶豫著,“或許。”

她的心揪痛。傻瓜都知道,這個“如果”是個鐵錘,一下子,一下子,要把他們的家擊碎。

“我會離婚。”她平靜地說。

男人沉默,有些吃驚,沒想到這麼簡單。要知道這麼簡單,他就把如果去掉了。然而稍頃,他心裏又不舒服起來。她為什麼會這麼幹脆?難道也是有什麼情況?

“為什麼?”他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糾纏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沒有意義。”

“一絲挽留的念頭都沒有嗎?”

“心走了,留個軀殼幹什麼?再說,他若想留,就不會提出離婚。”

“孩子呢?你要嗎?”

“當然。”女人說,“好事做到底,不給人家添麻煩。再說也不放心,都說有後娘就有後爹,那還是讓孩子跟著親娘保險些。”

“那他是不是能常回來看他?”

“當然,他永遠是孩子的爸爸。這不會變。”

男人的愧疚越來越濃。

“其實,如果……”他又說“如果”了,“如果對方不是個未婚姑娘的話,他是不會想去為她負責的。”

“是啊,想當初,他之所以和妻子結婚,大約也是因為妻子是個未婚姑娘。”她笑,“現在,他已經把未婚姑娘變成了已婚老婆,自然該輪到去負責別的未婚姑娘了。”

“那姑娘說她隻有他,沒有他她活不了。”

“有道理,一個為愛情傷心的姑娘是活不下去的。至於那個女人,隻要有孩子,母親守著孩子相依為命地活下去,肯定沒問題。”

男人沉默。

“母親和孩子也不一定按照這種格局活下去的。”良久,他又說,“生活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當然,她還可以再找。”

“對,對對。”

“運氣不錯的話,可以找個四十多歲的。如果運氣不太好,可以找個五六十歲的。”

“你怎麼這麼說?”他仿佛自己受了侮辱。

“你想要我怎麼說?”她笑,“難道一個離婚女人還能找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男人不成?有數據統計,再婚夫婦年齡差距在三歲之內的比率,隻占百分之五。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因為男人越娶越年輕,所以女人越嫁越老翁。若是男人不愛找年輕,你那朋友怎麼會離婚找一個姑娘呢?”

“不是因為年輕。”他道,“是因為愛情。”

“愛情?他和妻子當初也有愛情吧?”

“那隻是當初。現在,愛情死了。”

“他的愛情再生性這麼強,用不了死這個字,太大。不傷及肉和骨,蛻皮這個詞就足夠形容了。”

“那她的愛情呢?”他隱忍著她的譏諷。

“她的愛情根本就沒必要提。”女人說,“他若顧及她的愛情,就不會想離婚。”

男人沉默。

“話說回來,無論現在的愛情如何,隻要有過愛情,知道愛情曾經是多麼美好,我就已經很滿足了。”女人說,“所以,我謝謝你。”

“謝我幹什麼?”男人有些惶恐,“不過,不過是假設。”

“即使不是假設,我的答案也不會變。”女人說,“我會帶著我沒辦法蛻皮的愛情活下去,盡可能找一個歲數大點兒的人品好的男人,把自己和孩子以後的生活安排妥當。我要吸取一切教訓,爭取成為下任丈夫愛情史上的最後一次運動,”女人微笑,“在做過首任丈夫的首任妻子之後,又成為末任丈夫的末任妻子,這感覺一定很奇特。”

“你不能這麼想!你不能這麼對待自己!”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他把她拉到懷裏,“我心疼你。”

“心疼不是愛情。”她幽幽道。

“心疼———疼惜———愛惜———愛情。”他在手心裏畫著,玩起了《開心辭典》中的詞語轉換遊戲,“當然是愛情。”

她的淚,順著笑紋,刷地落下來。

柴火妞兒

若幹年前,剛剛開始寫東西的時候,大約是因為衝勁十足,在編輯那裏奪了一些寵,使得有人對我頗有微詞。其中有一句流傳了很多口的話就是:“她有什麼,不就是個柴火妞兒嗎?”———這都是後來才知道的。朋友對我轉述的時候,還有些掖掖藏藏,生怕我惱似的。

可我笑了。

“我就是個柴火妞兒,她說得對極了。”我說。

前兩天,和一個仰慕已久的文學前輩聊天,這個詞又被他用出來。“好好寫,認真寫,你除了這枝筆,什麼都沒有。你是一個柴火妞兒啊。”說過了又忙注解:“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又笑了。

“我就是一個柴火妞兒,您說得對極了。”我說。

柴火妞兒,是對農村女孩兒的一個普通俗稱。在農村長到二十多歲,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我是一個典型的標準的柴火妞兒。我也從來沒有為別人把我看成柴火妞兒而生過氣。把山看成山,山生什麼氣?把水看成水,水生什麼氣?把土看成土,土生什麼氣?把雲看成雲,雲生什麼氣?———同樣,把我這個當初整日在玉米棵的拔節聲中醒來,在豆苗葉的甜腥氣中睡去的人來講,除了柴火妞兒還有更合適的稱謂嗎?

雖然被移植到城裏已經快十年了,但我從來沒把自己看成城裏人。城市生活使我常常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截肢的人,坐在輪椅上,看著舒服,其實腿腳都麻木得失去了感覺。而到了鄉村,接了地氣兒,它們立馬就活泛起來,彈性十足地走來跳去。眼睛也清亮起來,遠遠地就看到了黃瓜花上的嫩刺。耳朵也靈敏起來,隔著街門就能辨出哪位街坊在咳嗽。話也稠了,誰家的柴米油鹽婆媳妯娌都有興趣叨問幾句。手也狂了,摘別人家的棗和果子就像摸孩子們的頭一樣隨意。任憑那些安不清輩分的老者和叫不出名字的同齡大著嗓門吆喝我,也大著嗓門回應。在村子裏悠來逛去的時候,我常常有一種幻覺: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村子,從來沒有。若是在這個村子裏成婚作婦,也未見得不如現在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