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跟著愛情回家(2 / 3)

有這樣感覺的人,怎麼會生氣別人叫她柴火妞兒呢?

其實還常常遺憾地覺得自己把柴火丟得差不多了,已經柴火得很不夠了。憶起來,八九歲大約是我最柴火的時候:冬天的夜晚,和夥伴們一起去看電影,早早地便到村委會占地兒,穿著紅底白花綠葉子的棉襖棉褲,係著紅底藍格金線的圍巾,梳著兩把硬刷子,紮著兩條脫絲拉縷的紅紗綢,砣著兩團紅臉蛋兒,哆哆嗦嗦地嗑著鹹鹹的瓜子兒,想想吧,那是多麼柴火!那柴火味兒是多麼地道正宗!

真的不是賭氣,也不是解嘲。我就是柴火妞兒,我喜歡柴火妞兒這個名字。我甚至覺得,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親切更溫暖的名字了。做柴火妞兒的時光多好啊。鞋上沾著草尖兒的晨露,腳脖留有麥茬兒的劃痕,指縫銜著野菊的香氣,嘴角溢著棉桃的笑容……樸實,幹淨,純粹,自由。對我來說,還有比這更好的時候嗎?

然而再也回不去了,無論多麼想。這些柴火的細節和曆史我不怎麼提起,不是以之為恥,而是因為懂的人不多,也是因為想在心裏品味和珍惜,想把這些柴火味兒細細地反芻進自己的文字裏,和時光玩一個捉迷藏的遊戲,在遊戲裏昔日重返,好好的,好好的待一會兒。

我是土地小小的女兒,我是一個柴火妞兒。這是我最認可的乳名。這個乳名,是我畢生的也是最本質的驕傲和榮光。

母親的底線

衣櫃最上層的一格放的是一些久遠的衣物,把它們安置在那裏已經不是為了備用,更多的成分似乎是為了懷念。其中有一個小小的木匣子,匣子裏有一方的確良質地的白色繡花手帕,距現在已經有十八年了。

帕上繡的是一朵黃燦燦的野菊。

十二歲那年,為了迎接自己的第一個本命年,我決定自己獻給自己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為自己繡一方手帕。因為我生在深秋,最中意的圖案自然就是家鄉城牆上那處處盛開的野菊了。準備好布以後,我就去請教母親。母親的花繡得好是方圓百裏的人都知道的,而且從不收費,主家隻要備好所需的東西就行了。那時侯還沒有聽說過什麼電腦刺繡,哪家娶媳嫁女能求得母親手繡的門簾或枕套,簡直就是一件稱得上榮耀的事情。隻要喜日定下,他們就會以最快的速度來母親這裏排班,有的甚至還沒定下日子就早早備下東西放在了這裏,因此家裏的一張舊木桌上就經常堆積著一疊布料和許多五顏六色的絲線。每有空閑,母親就會坐下來,讓雙手在繡架上輕輕舞蹈。這時的母親沉靜安詳,仿佛世界上除了繡花,就再也沒有別的事情。

“媽,教我繡花吧。”這一天,我走到母親身邊說。母親笑了,“你?”她說。

我鄭重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她。母親沒再說什麼,她找出許多方方正正的塑料布,每一張塑料布上都畫滿了用濃重的圓珠筆跡勾勒出的花草和小鳥。母親找到了一朵小小的菊花,讓我照描到布上然後,把布繃進圓圓的繡花架裏,挑了幾樣深淺不一的黃色絲線。

“我隻要這個黃!”我拿起那根金黃色的線。

“不行。”母親說,“這個黃太炫了,一朵花不能隻用這一種色,這個色隻適合用一點兒才能襯出它的好。”

“怎麼襯它?”我很驚奇。

“得先上底線。”母親說,“底線就讓我給你上吧。”

我注視著母親的手。她先用的是冰黃,冰黃的黃色淡得幾乎看不出,然後是月黃、鵝黃,再然後又是蛋黃、橘黃、柳黃、粉黃……一層層地織上去,一層層地淡下來,幾番過去之後,她把針遞給我:“你可以用金黃了。”我小心地拿起針,輕輕地落下———一切都不同了,野菊在其他黃色的映襯下熠熠生輝,仿佛每一縷花瓣都浸透了陽光的親吻。它活了。

“底線是花的路,底線的色要寬要淺,才顯得出後色的好。這也像一個人做事情,開始不能浮氣暴躁,要放穩步子,紮紮實實的,才能走得好,這樣掙來的光彩也耐看、耐品。”母親說。

手帕繡好之後,我隻用了沒幾天———那也多半是為了炫耀,後來就不知放到了哪裏。直到二十歲時母親去世,才在她的遺物裏發現。我把它放在掌中,耳邊響起母親當時說的那些話,那些懵懂年少時如風過耳的話,在一瞬間驀然隨著淚水聚集,頓悟如雨。

這麼多年過去了,繡菊仍黃,母言猶在。還有一點越來越明了:我原本就是野菊,母親就是我的底線。如果說我生命中有些微寥寥金彩,那全賴於母親為我鋪出的刻骨深愛。

兩雙木屐

前兩天讀晨報,看到一篇文章裏提到了木屐的聲音,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曾經穿過的兩雙木屐來。

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每到夏天,農村孩子們大多都是赤腳,偶爾也會穿一穿鞋子,那鞋子就是木屐。木屐的原料是不需要花錢的,誰家娶媳婦嫁姑娘都要做幾件家具,討幾塊邊角料的木材,用鋸子削巴削巴就可以做幾雙木屐。板子一般都是一指厚的,比畫著雙腳畫個大小,根據大小鋸好鞋邊,再用砂紙把腳底的那麵磨平,然後找一塊舊帆布或是勞動布剪成腳麵,用釘子釘在板子的前端,一雙木屐就算成了。在涼爽的夏夜,洗了澡,穿上木屐在街上走來走去,滿耳便都是劈啪劈啪的聲音。

小夥伴的木屐都是勞動布的,勞動布的顏色不藍不白,我不喜歡。於是,當父親給我磨好板子,要往上釘勞動布時,我拒絕了。

“那你想要什麼布?”父親氣呼呼地說。

我一眼看見了牆邊木床上鋪著一張方格粗布床單,那種方格是由絳紅和天藍交錯組成的,很好看。我就說:“我要那種布。”於是母親就沿著床單的一邊,為我剪了長長的一縷,又一層層地折疊了起來,用針納好,讓這布變得更結實厚密,最後,父親把它釘在了板子上。我試了試,覺得又舒服又漂亮,就一溜煙兒地跑出去炫耀。可沒有想到的是,這雙不拘一格的木屐卻沒有得到期待中的風光。我受到了同伴們的一致孤立:女孩子們都說我“燒包”,男孩子們則說我是“小狐狸精”———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榮膺的綽號。

我哭著回到家,問母親小狐狸精是什麼意思,母親笑了,沒有回答我,隻是說:“管他們呢。”可我還是很小心,沒有再穿這雙木屐出去。很快,父親又給我做了一雙木屐,釘上了那種勞動布,和所有勞動布的顏色一樣,它不藍不白的,藍得不純粹,白得也不徹底,很沮喪的一種顏色,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黯然,然而我卻穿了很久。而那雙方格布的木屐則一直放在床下的一個小箱子裏,偶爾我會穿上它在家裏走幾步,更多的時候它都是躺在箱子裏休息。穿的時候,小小的心裏其實也是很複雜的,有驕傲,覺得它真的是漂亮,有珍愛,覺得穿著它仿佛有些奢侈,也有知趣和遺憾,知道它是不被外麵的目光所接受的,就像自己的小脾氣隻能對母親使一樣,這種方格木屐的小情調也隻能在自己家裏撒撒野。

憶及至此,也驀然發現,當自己的個性與大眾發生衝突時,自己並不像想象得那樣勇敢和決然,卻是畏懼的,妥協的。這種性情深處的軟弱和怯懦,從這雙方格木屐的命運裏就已經有所顯示了。其實,現在想想,如果當時堅持穿出去,又有什麼呢?母親說得多好:“管他們呢。”而我的錯誤就在於,既想享受獨特的創意,又不想承受被隔離的寂寞,我想兼而得之,於是,就隻有在最庸常的選擇中保持著一種不甘的夢想,而這不甘的夢想又因為沒有實踐的機會而不能肆意,不能淋漓———也是一種自作自受吧。有享受,也有承受。

後來,腳隨人大,這雙木屐終不能穿了,放來放去不知放到了哪裏。但是一想起父親低頭打磨它時的神態和母親一針針納著那塊方格粗布時的情形,心頭就會湧起一絲淡淡的感傷。

婚紗上的淚痕

前兩天去參加表弟的婚禮,看到他和新娘向姨媽姨父鞠躬的場景。姨媽和姨父在眾目睽睽之下木訥地笑著,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姨媽的手裏還抓著一把準備給客人們分發的糖果。我眼淚止不住落了下來。

每次參加婚禮,看到這樣的場景都會讓我落淚。

1995年的春天,我決定和林結婚,把決定告訴母親,她就開始按老家的規矩為我準備結婚用品:龍鳳呈祥的大紅金絲緞麵被,粉紅色的鴛鴦戲水繡花枕套,春草般淡綠小花的床罩床單,雙喜印底的搪瓷臉盆,大紅的皂盒,玫瑰紅的梳子……紡織類的物品一律縫上了紅線,普通生活用品一律係上了紅繩。做這一切的時候,她總是默默的。和別人說起我的婚事時,她也常常笑著,可是那笑容裏隱隱交錯著一種抑製不住的落寞和黯然。

童年和少年的我是懵懂的,開始有些懂事就已經在外麵上學了,沒有時間和母親在一起好好地待待。父親去世很早,兄弟姊妹又各處一方,很長一段時間裏,家裏隻有母親和奶奶,兩位老人都很孤獨。畢業之後我工作分配回到了家鄉,在家裏住的時間越來越多,才開始以從未有過的親密貼近來享受母親的溫暖。但仿佛這樣的時光才過去幾天,就又到了出嫁離開的時刻。不過作為一個成人的女子,這似乎也是一種自然的選擇。於是,我就一邊難過一邊想,無非是舉行一個儀式罷了,結了婚我也還是母親的女兒,隻要和以往一樣常回家看看,住住,和母親多聊聊,就什麼都有了。

婚禮那天清早,我和女伴們在裏間化妝試衣,母親在外麵接待著絡繹不絕的親友。透過房門的縫隙,我偶爾會看見她在人群中穿梭著,分發著糖果和瓜子。她臉上的神情是平靜的,安寧的,也顯示著喜事應有的笑容。我略略地放了心。

隨著樂曲的響起和鞭炮的驟鳴,迎親的花車到了。男方略坐了坐,就開始舉行儀式。按照我們當地的風俗,嫁娘要在堂屋裏一張鋪著紅布的椅子上坐一坐,吃上幾個餃子,才能出門。我坐在那張紅布椅上,端著餃子,一眼便看見母親站在人群後麵,她的目光並不看我,可我知道這目光背後還有一雙眼睛,全神貫注地凝聚在我的身上。我把餃子放進口裏,和著淚水咽了下去,有親戚絮絮地叮囑:“別噎著。”

到了辭拜高堂的時候了,親戚們找來母親和奶奶,讓她們坐在兩張太師椅上,我和林站在她們麵前。周圍的人都沉默著———我發現往往都是這樣,在男方拜高堂時是喧嚷的,熱鬧的,而在女方就會很寂靜,很安寧。而這僅僅是因為,男方是拜,女方是辭拜。

“姑娘長大成人了,走時給老人行個禮吧。”一位親戚說。

我們鞠下躬去,在低頭的一瞬間,我看見了母親的腳。她穿著家常的藍黑格子布鞋,藍襪子,鞋麵上還落了一些瓜子皮的碎末兒。這一刻,她的雙腳似乎在微微地顫抖著,似乎有一種什麼巨大的東西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坐也不能坐穩。

我們轉身出門。我沒有看見母親的臉,我想母親也沒有看見我的。但是,我們都知道對方的淚。

後來,又參加過幾次女伴們的婚禮,發現每個女伴在這一刻都會落淚,而新郎都是在平靜中流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悅,便在很長時間裏以為結婚對男方來說是一件絲毫沒有傷感的事,直到在弟弟的婚禮上才知道自己錯了。弟弟和新娘在向母親和奶奶鞠躬時,我落了淚,也真切地看見了弟弟和母親的淚。我忽然明白:無論是男方還是女方,無論是娶婦還是嫁女,父母和孩子心情裏那種風霜與滄桑在這高潮時節的驀然湧動,都是共同的。從此,父母知道,自己一直執手相挽吵打寵溺的孩子,真的長大了。他們要和青春如玉的伴侶開始屬於嶄新一輪的家庭曆程。而自己卻老了,會在時間表上離自己最心疼的寶貝越來越遠。而兒女也知道,雖然還可以經常回家看看,但必定會越來越少地享受到獨身時與父母之間那種單純明朗的天倫情愫,也會越來越多地在不經意間看到他們鬢邊又萌生出的雪一樣的白發。

樹枝從樹幹上悄悄地杈開,無聲無息。一切仿佛都如同從前,然而再也不會回到從前。儀式隻是個儀式,然而儀式也絕不僅僅隻是個儀式。很多時候,儀式就是分水嶺,儀式就是標誌牌,儀式就是一個蒼涼的手勢,讓我們和親愛的人漸別漸遠。

從此,每當看到絢麗的新娘花車,我都不再為它外表的繁華和歡悅所迷惑。我知道飄逸潔白的婚紗皺褶裏有不為人看到的點點淚痕,那些淚痕宛如一粒粒圓潤的珍珠,由父母的蚌殼與孩子的蚌殼在慢慢分離的傷痛中育出,也永遠戴在彼此的心上。

領悟生命的細節

雖是經過了漫長而真切的煎熬,但是,當掌心裏實實在在地立著一個小小的孩子時,我還是困惑地不敢相信。

有兩句有趣的俗語:“臭蟲說它的孩子香,刺蝟說它的孩子光。”自家的孩子在自己眼中是格外乖巧,凡俗的我,當然也不例外。盡管在心裏明明知道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卻還是覺得他分外地好。

其實,也知道好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對孩子投注的那份專一執著的傾愛和無與倫比的深情。從這一點來說,人自私的本質簡直是無孔不入。

有一天,我驀然發現:老人和嬰兒都沒有牙齒。

這是一個不值得驚奇的事實,我驚奇的隻是事實背後的對照:嬰兒無牙讓人覺得有趣和喜悅,老人無牙讓人覺得迷茫和傷感。因為,嬰兒雖然暫時沒有牙,但是充滿了萌生的希望。而老人的無牙,卻充滿了逝者如斯的蒼涼。

時間常常傲慢地主宰著命運的遊戲。人生許多雷同的表象下,實際上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滋味。

每次看到我的孩子,年近八旬的祖母就會回憶起她那個夭折的女兒:“那真是一個可人意的小閨女呀,圓盤大臉,喜眉笑眼。很少哭,總是自個兒躺著耍,讓我幹活。你拴牛爺鋤地路過咱家門口時,總要抱抱她才走;王老六見了她,也總要親摸親摸她的臉蛋兒。人人都說她是一個銀娃娃。可就是那一次,你九爺把她架在脖子上架脫了手,把孩子摔到了地上。她就開始吐起來。吐了哭,哭了吐,折騰了兩天兩夜,就不中用了。才五個月啊。”

她臉上的神情清晰而平靜,卻讓我不敢正視。

也曾聽到許多老婦人向我講敘她們夭折的孩子。那時候,大部分底層婦女因為不懂得節育,所以生的孩子特別多。又因為醫學不發達,夭折的孩子也就特別多。這樣多來多去,孩子就在許多人眼裏變成了司空見慣的概念和數目。但是每當聽到類似的故事,雖然已是昨日煙雲,我還是會深深地疼痛於她們的敘述。因為養育孩子的日日夜夜讓我明白: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無論她存活的孩子有多少,她都不會忘記她某個夭折的孩子。孩子在母親心中,永遠是她的血,是她的肉,是她的心靈被撕扯下的活生生的一角。

小孩子是不講什麼文明的,打嗝放屁吃喝拉撒全不避人,人們卻覺得這十分可愛。人若大了依舊如此,不但不可愛,反而會被看做白癡。我常常不解:為什麼小孩子就能夠被接受呢?

想了許久,我才明白:小孩子全無心機,毫無邪念,這種內在的純潔就是他最大的文明,所以其外在行為可以不被深究。而披滿塵霜的大人們因為內在已經雜質重重,濁浪滔滔,已無什麼本真的文明可言,所以隻好在表皮敷衍一下,聊作安慰。

———這種解釋當然是開玩笑。當然,隻要你願意,也完全可以不把它看做玩笑。

在當母親之前,見到別人的小孩子,總會故作親熱地逗一逗。與其說是喜歡孩子,不如說是為了討大人的開心,心裏還暗暗嘲弄當爹娘的可笑。

及至自己有了孩子,逢到別人逗他時,不論人家是真情還是假意,心裏居然也不由自主地陶醉得很。這才明白為什麼人們會寫出“可憐天下父母心”的句子,也方才明白什麼叫做自欺欺人和自得其樂。

“你說,許多人逗孩子時為什麼喜歡把孩子扛到肩膀上去?”一天,正癡迷心理學的愛人突然問我。

“喜歡孩子唄,愛孩子唄,要把孩子寵得高高在上唄。”

“太膚淺了。”他搖頭歎道,“這其實是一種深刻的象征。”

我驚奇地看著他。

“這意味著父母如果真的愛孩子,就應當這樣視野開闊地去愛,高瞻遠矚地去愛。這樣才能愛得有收獲,愛得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