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跟著愛情回家(3 / 3)

我笑而不語,但是在心裏,我對他的話卻充滿了由衷的信服和讚歎。難道不是嗎?如果每一個身為父母的人都能這樣珍重地把上天賜予自己的生命扛上自己堅實的肩膀,任何一個平凡的孩子都會像真正的天使一樣在湛藍的天空裏展翅翱翔。

兒子很胖。抱著他把尿的時候,總是被他的身體結結實實地擋著視線,看不到前方的動靜,於是隻好傾力去聽那“潺潺流水”聲。有時候,外界的聲音很大,聽不到水聲,也就無法判斷他是否出了恭,於是就伸手去他的腿間摸索———摸到一兩滴晶亮的水珠時,我便放了心;摸不到水珠時,就還得時刻警惕著。

用手抹尿珠兒,這在以前簡直是不敢想的醃事兒。有了孩子就不覺得了,也方才明白,在母愛純淨的底色下,沒有什麼不潔的事情。

兒子五個月之後,開始看見碗就發慌,隻瞧他四肢齊動,口中高呼,激動不已,於是就教他吃粥。但是他顯然不知道什麼是吃,隻是一味地吮吸。一勺子喂下來,“功夫在詩外”被他演繹成了“飯食在嘴

外”,粥全貼上了兩腮。往往吃不成個什麼章程,飯也攪得一塌糊塗。吃剩飯的任務無遺就落到了我的頭上。

其實完全可以把剩飯倒掉。隻是有了兒子之後,驀然懂得了千方百計著節儉度日,也徹底領悟並實踐了《增廣賢文》裏的話:“為人要學大,莫學小,誌氣一卑汙了,品格難乎其高;持家要學小,莫學大,門麵一擺闊了,後來難乎其繼。”既然持家要“小”,那麼剩飯理所當然也是“小”中的一項,於是我便不舍得倒掉了。津津有味地吃著兒子的剩飯,也覺得不失一絲香甜。

但是奇怪的是,我吃剩飯的對象僅限於兒子。思忖良久,方才明白,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我從來沒有把兒子看做是身外之人。在我本質的意識裏,兒子是我的一部分,永遠都是。即使將來他長大了,他獨立了,我也會一相情願地頑固地把他留在我最深最厚的那塊情感領域。想想似乎挺沒出息,不過再想想,哪個真正的母親不這樣?

不知不覺,天兒熱了起來。一天晚上,兒子睡覺時把肚子上的毛巾掀到一邊,我要給他蓋,愛人道:“沒事兒,讓他涼快會兒吧。”我的手也就懶了懶。沒成想第二天兒子就不玩了,趴在我肩頭直鬧騰,一量體溫,三十八度,趕緊帶他去看醫生,吃了兩頓藥,半夜突然又燒到了三十九度。於是奔命一般上醫院,打針,忙活了一整宿沒睡。天亮了,再一量體溫,三十六度四,心裏才算落了地。心情忽然也像溫度計裏的水銀,從高壓擠迫的煩躁“刷”地一下子走進了寧靜遼闊的廣場。

“都是你不好。”我埋怨愛人。

“我不對,我有罪。”愛人笑道,調侃裏又充滿了認真,“看兒子打針那會兒,我心裏真恨自己。要是能替,我真要去替他。”

“你還看呢,我連看也不敢看。不過說真的,隻要兒子需要,割我一塊肉給他,我眉頭都不皺一下!”

安恬的晨曦中,一向平安的我們絮絮叨叨酸酸溜溜地向著酣眠的兒子傾訴著他聽不見也聽不懂的海誓山盟。與其說是講給他聽,不如說是講給我們自己。我忽然想起八歲那年,我因患胸膜炎住院,做手術時母親一直陪在我的身邊,一邊抹淚一邊問我疼不疼,打了麻醉的我嘻嘻笑著說不疼,心裏還納悶母親為什麼哭。

淚水不由地落下來。而今,母親已經去世多年,我方才明白她昔日的落淚。

“你看你,這會兒又哭什麼,燒不是已經退了嗎?”愛人疑惑地勸慰我。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正如母親把她溫柔酸痛的淚水忠實地延續到我臉上一樣,他也會把他從父母身上獲得的關懷和慈愛一滴不留地輸送給我們的孩子。隻是,也許和我的方式有些不同而已。

情感的小金庫

總是覺得有很多情感是不可以命名的。它不是愛情,不是友情,不是親情,不是溫情,不是忘情,不是深情,不是同情,不是恩情,不是一見鍾情,亦不是那些所謂的人之常情。但是它就是那麼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著,讓我無法忽略,也無法忘記。

比如一個早上,我正騎著自行車走在上班的路上,車鏈忽然微微一鬆,掉了下來。我下了車,怎麼弄都弄不上。眼看就要遲到了,身後有個男孩子一聲不響地停下來,默默地幫我弄好。看著他平淡的表情,我本來想要道聲“謝謝”的,忽然又覺得沒有必要了。仿佛是相處多年的鄰居,說什麼都顯得外氣,於是就隻有沉默。等他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心裏才有了一絲淡淡的遺憾———因為不知道他的姓名。可是這點遺憾很快也就煙消雲散了———因為我莫名其妙地相信以後一定還會碰到他。

這是什麼情感呢?

再比如一個下午,忽然接到了一個舊日學友的電話,約我到公共汽車站見一麵———他出差路過這裏。我連忙放下電話,急急地趕去,遠遠地就看見他站在公共汽車站的大門口,站在那些公共汽車揚出的此起彼伏的灰塵中,灰塵輕輕地蕩了他一頭一臉,而他似乎卻渾然不覺。就這麼遠遠地看著他,辛酸的感覺慢慢地深深地浸透了我的肺腑,仿佛在這一瞬間我就知曉了他這些年所有的滄桑。

見過之後,我們坐在候車大廳的椅子上,相顧沉默了許久。其實我們在學校時就隻是很一般的朋友,一個學期都說不了幾句話的。現在相隔多年,一時間更是無從談起了,但是我們還都是那麼固執地坐在那裏。我不肯找個借口離開,他也不肯找個理由分手。我們在堅持什麼?我們在等待什麼?那些過去的時光一一在眼前浮現的時候,我們心靈的焊接點又在哪裏?

可我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們不想去辨析什麼,我們隻想守住此刻的沉默。在嘈雜喧囂的公共汽車站,我們這兩個曾經共乘過一輛車的人,似乎隻想依靠著彼此去重現青春最後的光華和溫暖。

這是什麼情感呢?

記憶裏還有一個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看電視,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拿起話筒,聊了幾句,才知道打錯了。等對方道過了歉,我卻還是愣愣地握著話筒,對方似乎也覺察到了什麼,又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沒有,我隻是覺得你的聲音很熟悉,好像我以前在哪裏聽到過,而且不止一次。”我說。

“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對方居然也很認真地說。

於是我們便共同回憶起來。是在哪一個商店裏,還是哪在一次會議上?是在哪一位朋友家,還是在哪一條大街上?我們想遍了我們能夠想到的所有場合和所有地方,記憶和感覺卻總是不能吻合。後來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確實是剛剛才認識。但是在剛剛認識的過程中,我已經覺得我們能夠達到的相知程度和最好的朋友也沒有什麼差別了。

然而一直聊到說“再見”,我們也沒有問彼此的姓名。既隨緣來,也隨緣散,任緣聚緣散緣如水吧。

這又是一種什麼情感呢?

還曾經在幫大街上一位農婦推平板車時流過淚,但絕不是為農婦流的。亦曾經在輔導小侄女做作業時悲哀過,但這種悲哀也絕不是為了小侄女。更曾經無數次地想在為年邁的祖母洗腳時親吻一下她的小腳,卻又怕嚇壞了她老人家……這些感情,我自己真的無法為之定位,也真的弄不明白。我不清楚她們是什麼,但是我無比真切地觸摸到了她們的存在。

這些情感,到底是什麼呢?

因為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所以我從來不對別人講。我知道這不能對別人講———這個世界上的明白人太多了,我知道隻要我一講出來肯定就會有人給它們命名和定位。然後還會有人把它們規規矩矩地放到條條框框裏,去批判,去讚揚,或者去評論。

不,我不想這樣。

我隻想把它們儲藏起來,建立一個情感的小金庫。這些金子是純淨的,是永不貶值的,是在我自己的沙子裏淘出來的。也許它們並沒有什麼固定的形狀,也沒有什麼漂亮的圖案,但是它們是天然的,是美好的,是一曲發自我最溫柔最善良最無邪的那塊心靈腹地的無主題變奏。我珍愛它們,因為它們是我心靈的財富。即使有一天我的身外一無所有,我也不會失重。

因為有它們。

是的,它們是金子。但它們絕不是那種交易用的砝碼和那種裝潢用的飾物。

青春叛逆史

記憶裏初中時的自己是一個乖乖女,成績不錯,老師寵愛,家長讚揚,同學矚目。前些天整理那時的日記,才詫異地發現:記憶是會騙人的。我根本就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珠圓玉潤,順暢通達。根本就不是那樣。它完全突破了我現時的記憶,見證著我,讓我看到:原來我曾經是那樣一個不安分的,叛逆的孩子。

第一頁可以稱之為叛逆的記載是把自行車騎進河裏。小學是在村裏上的,沒有機會騎自行車,初中到了鄉裏,表姐把一輛很嬌小的女車給了我,於是,每天兩次上下學就成了快樂的旅行。我在自行車把上係了一個大大的紅蝴蝶結,讓它迎著風在我的歌聲中飄來飄去……沿路有一條小河,水波清澈,淺不沒膝。一天早上,我照例騎車上學,走到半路,一個衣扣開了,我懶得下車,便騰出一隻手去整衣服,車把隻靠另一隻手撐著,就有些歪。歪的方向是朝河的。待整好衣服,車已經靠近河堤的邊緣了,如果此時糾正,完全不會讓車出軌。可鬼使神差,我突然想:要是把車騎進河裏會怎樣呢?那會是一種什麼感覺?這麼想著,簡直就是故意地讓車順著河堤衝了下去。在衝下去的一瞬間,我清楚地記得,我還往身後看了看,沒有人。一陣失控的跌撞之後,我如願以償地栽進了河裏。河水好涼啊,河草好密啊,河泥好軟啊。當我從河裏爬起來,居然傻乎乎地這麼想著,還對自己做了個鬼臉。到了學校,我找住校的同學換了衣服。她問我怎麼會進河裏,我支吾說車壞了。而那輛可愛的自行車經過這次重創之後,真的不久就徹底壞了,我換騎了一輛笨重的大車,但是,我從沒有對進河那件事情感到後悔。

第二頁叛逆的記載是和老師之間。好像是上初二了,當時我是曆史科代表,曆史老師沉默寡言,我和他一向說話不多,也不喜歡他慘淡無味的課。他常常用十分鍾就把課講完,然後就是讓我們做作業和背誦。經常有同學在他的課上讀課外書,我也很想,可礙於自己是科代表,就不好意思那麼做。

一次,早早地做完作業,也背會了,我實在想看抽屜裏的小說,又不想像別的同學那樣偷偷摸摸,就舉起手對曆史老師說:“老師,我可不可以看小說?”他當然大怒,厲聲斥責了我,說:“不可以!”我爭辯說:“那麼多同學看你都不管,我為什麼不可以?何況我還報告了呢。”我怎麼能夠明白有些事情是做了不可以說,而有些事情是說了就不可以做呢?

和曆史老師的衝突結果是我被免了科代表一職,然而事情並沒有到此結束。緊接著的全鄉曆史知識競賽,以往每次必當主角必會獲獎的我竟然被他剝奪了參賽資格,我認為這是典型的公報私仇,當然也是大怒,對一個關係很好且有點兒男孩子脾氣的女同學訴苦,她幫我出主意:“可以告他,就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信寄出去了,一周之後,縣教委便派人下來調查此事,還把我們叫去談話。想來簡直慚愧極了,我的信居然是寫給黨中央的,信封上的地址便是“北京黨中央收”!雖然沒有到達目的地,在縣郵局便被截了,但還是在教育係統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最後的結果是,那位曆史老師被調離到一個村小教學。

我似乎是勝利了。然而現在憶起,卻全無勝利的喜悅。其實客觀地說,那位曆史老師又有什麼大錯呢?即使平庸,即使小氣,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應該有被原諒和寬容的餘地。不幸的是那時的他碰上了那時的我,於是,我青春的尖刺便紮上了他塵俗的舊衣。不知道他那時有沒有覺得痛,也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此外的叛逆事件還有若幹。

之三,老師讓發言表達自己的未來的理想,眾目睽睽之下,我說自己喜歡軍人,長大要當兵。如果當不了軍人,也要嫁給軍人當軍屬。老師尷尬,同學大笑,而我卻在日記中振振有辭地寫下心中的不平:“當軍屬難道不光榮嗎?”之四,老師讓我在課堂示範講解,中間有提問環節,我大聲喊老師的名字:“張長富!”大家瞠目結舌,而那老師卻坦然站起,我問他答,配合默契,課後還表揚我大膽:“既然扮演老師,就應該有這樣的勇氣。”也是這位老師,鼓勵我毛遂自薦去當“大班長”這個年級最大的官兒;慫恿我在全校大會上唱歌,說板書;縱容我和他氣勢洶洶地吵架,爭辯;聆聽我稚氣地闡述對早戀的認識和看法……他喜歡我展現個性,喜歡我鋒芒畢露,讓我每次想起他的笑容就覺得溫暖:在青春叛逆史上,有這樣一個順著自己叛逆的老師,是多麼幸運啊。

轉眼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回頭看看,我總是有些驚奇那時的自己:不懂怕,不知怕,自信,明朗,大膽,激烈,好奇。像一棵小野樹,隻是不管不顧地瘋長著,沒形沒樣,但是充滿著原始的生機和寶貴的活力。由衷地希望這種真純的叛逆還沒有消失,還以另一種形式隱藏在我的生命裏,隨著歲月浸根入土,長葉開花,成為青春留給靈魂最好的禮物。

等待的石橋

清楚地記得,那條河裏的水在白天看是黑黝黝的,如流墨。但是,在夜裏,卻反而是閃著白光的。

明天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這是最後一夜,我睡不著。於是便在學院附近的這座石橋上踱步,一遍又一遍。遠處小賣部的燈光如疲倦的小小的芒果,仔細嗅嗅,似乎還可以聞到淡淡的混合著煙草氣息的果味。

我走過去,拿起那部紅色的公用電話,傳呼了他。

我傳呼了他。放下電話時,我對自己自語,我終於傳呼了他,終於違背了自己一貫冰冷的理性,去作這樣一個激情的試探。

很早就發現了彼此的好,也常一起混在別的同學堆裏吃飯,有時會在大教室裏閑聊一兩個通宵,甚至故作坦然地去逛過一兩次公園……聽別人說他時,麵色淡淡;自己說他時,麵色亦淡淡。他更是不露絲毫的口風和破綻。唯有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時,一切都不同了,仿佛黑白畫著了彩,一湖水起了風,幹茶葉浸入壺。那種鮮活和靈透,無言可喻。

可是什麼都不說。這所成人學校,使君有婦,我亦有夫。一個俗濫而頑固的套子,是不敢打破,也懶得打破。而且即使真的走到一起又能怎麼樣呢?因著這樣的怯懦的虛想,就預知了那種雲淡風清的告別。

但是,我還是傳呼了他。

這一刻,我到底想幹什麼?我不知道。我是不甘心那種一眼望到底的生活嗎?我是想製造一種瘋狂的源起和可能嗎?我是想釋放一下困頓太久的衝動和渴望嗎?或者我是想確定一下這份感情的可燃量和含金度嗎?

也許,都有。也許,不僅僅如此。

但是,沒有等到回話。

等了好久,始終沒有。

我堅信他收到了傳呼。而且,知道是我。

是你又怎樣呢?我開始嘲笑自己。然後,我緩緩地,沿著石橋走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喂”了一聲,便沉默著。

“昨天我給你打了傳呼。”我說。

“我知道。”他說。

“為什麼不回?”知道自己問得笨,但還是要問。

“不敢。”他說。

長久的沉默之後,我掛斷電話。他知道是我,他不敢回———這是我不敢奢望的答複。這個答複,比任何表白任何承諾任何歉辭都貴重。因著這貴重的牆垛,我們都守住了一整晚驚天駭浪的城池。

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不明白時便可以苛酷別人,太明白時就隻有苛酷自己。於是因著這份苛酷的明白,水便可以依舊緩緩地流著,愛便可以依舊規矩地走著。所謂的責任的意義,便混攪在生命的每個細節中,堅實而模糊地支撐著。

而我隻記得那晚的石橋陪我等待的模樣。它如目光偶爾的結晶,又如塵土瞬間的漂白。在這個無比現實的世界上,它讓我瞥見自己偶爾不現實時的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