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愛停留
一個雨夜,和愛人坐在屋裏聊天。聽著“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雨聲,說著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話,我忽然覺得此刻的時間有一種浸透心神的美。看著鍾表上的指針如馬蹄踏花般噠噠地駛過,忍不住歎道:“時間,請你為愛而停留!”
愛人笑了。
“你笑什麼?”我問。我想他大概又在笑我的書呆子氣。
“我笑你不明白,”愛人說,“其實時間已經在為愛停留了。”
我不解地看著他。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嗎?你穿著一身綠裙子,頭發那麼長……”
“當然記得。你穿著一雙舊拖鞋,拿著一副乒乓球拍。”
“就是這樣。”愛人說,“很多事情你都可能忘記,但是像這樣的事情一輩子都會在我們的腦海裏。你什麼時候想起來,時間就會什麼時候在你眼前倒流。你願意想多少遍,一天就會出現多少遍。你能說時間沒有為愛停留嗎?”
“可是,那不是真實的,那不過是我們的記憶。”
“隻要是記憶,就一定是真實的。任何事情都必將會變成記憶,換句話說,記憶當然也可以意味著任何事情。”
我垂首而笑,愛人的話頗有些哲人的味道呢。不過細細想來,仿佛也確是如此。
“遺憾的是,從這個意義上講,時間也在為痛苦的事情停留。”我又說。
“不錯。因為時間是你自己的,你想讓它為什麼停留,它就為什麼停留。但是,你想,人生是這麼短,為愛停留尚且覺得不夠用,讓它為痛苦停留到底值不值得?”愛人緩緩地說,“如果一定有一些痛苦的事情不能忘卻,那也應當把它劃歸到愛的大範疇裏麵。因為,它為我們更清晰地映襯了愛的存在,可以讓我們更好地去珍重愛。”
我無語。抬頭看著愛人的眼睛,裏麵有兩個小小的我,正在微笑著停留。
另一種珍愛
曾讀過一篇小說《綠墨水》,講一位慈父為使女兒有勇氣麵對生活而借她同班男生的名義給她寫匿名求愛信的故事。感動之餘我忽然想到,人真是太脆弱了,似乎總是需要通過別人的語言和感情才能肯定自己熱愛自己。如果有一天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去關懷你愛護你傾聽你鼓勵你———人生中必定會有這樣的時刻,那時你怎麼辦呢?
我深深記著一位老音樂家辛酸的軼事。他在“文革”中被下放到農村為牲口鍘了整整七年的草。等他平反回來,人們驚奇地發現他並沒有憔悴衰老。他笑道:“怎麼會老呢,每天我鍘草我都會按4/4拍鍘的。”為此,我愛上了這位不著名的音樂家和他的作品,他懂得怎樣拯救自己和愛自己。
我同樣深深記著另一位音樂家———傑出的女鋼琴家顧聖嬰,我不止一次為她扼腕歎息———她在“文革”初期自殺了。我知道她不是不愛自己,而是太愛———愛到了溺愛的程度。音樂使她飄逸空靈清麗秀美,可當美好的東西被踐踏的時候,她便毀了自己。
為什麼不學會愛自己呢?
學會愛自己,不是讓我們自我姑息,自我放縱,而是要我們學會勤於律己和矯正自己。這一生總有許多時候沒有人督促我們指導我們告誡我們叮嚀我們,即使是最親愛的父母和最真誠的朋友也不會永遠伴隨我們。我們擁有的關懷和愛撫都有隨時失去的可能。這時候,我們必須學會為自己修枝打杈澆水培肥,使自己不會沉淪為一棵枯榮隨
風的草,而要成長為一株筆直蔥蘢的樹。學會愛自己,不是讓我們虐待自己苛求自己,而是讓我們在最痛楚無助最孤立無援的時候,在必須獨自穿行黑洞洞的雨夜沒有星光也沒有月華的時候,在我們獨立支撐著人生的苦難沒有一個人能為我們分擔的時候———我們要學會自己送自己一枝鮮花,自己給自己畫一道海岸線,自己給自己一個明媚的笑容。然後,懷著美好的預感和吉祥的願望活下去,堅韌地走過一個又一個鳥聲如洗的清晨。
也許有人會說這是一種自我欺騙,可是如果這種短暫的欺騙能獲得長久的真實的幸福,自我欺騙一下又有什麼不好呢?
學會愛自己,這不是一種羞恥,而是一種光榮。因為這並非出於一種夜郎自大的無知和狹隘,而是源於對生命本身的崇尚和珍重。這可以讓我們的生命更為豐滿更為健康,也可以讓我們的靈魂更為自由更為強壯。可以讓我們在無房可居的時候,親手去砌磚疊瓦,建造出我們自己的宮殿,成為自己精神家園的主人。
學會愛自己,才會真正懂得愛這個世界。
破碎的美麗
有時候,我甚至相信:隻有破碎的東西才是美麗的。
我喜歡斷樹殘樁枯枝萎葉,也喜歡舊寺鏽鍾破門頹牆,喜歡庭院深深一蓬秋草,石階傾斜玉欄折裂,喜歡雲重霧冷星隕月缺根竭莖衰柳敗花殘,喜歡一個沉默的老人穿著褪色的衣裳走街串巷撿拾破爛,喜歡一個小女孩瘦弱的雙肩背著花布塊拚成的舊書包上學。我甚至喜歡一個缺了口的啤酒瓶或一隻被踩扁的易拉罐在地上默默地滾動,然後靜止。每當看到這些瑣屑的人情事物時,我總是很專注地凝視著,直到望到很遠很遠的境界中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於一種變態的心理,但我確實深深相信:破碎的東西比完整的東西更為真實,更為深刻,雖然它是那麼平常,那麼清淡,那麼落魄,甚至那麼狼狽。他們從光豔十足無可挑剔的巔峰驟然落地或是慢慢地墜下慢慢地沉澱慢慢地變形,然後破碎,然後走進我的視線中,走到輝煌已假借給別人的今天。
我不知道他們曾經怎樣的美麗過,所以我無法想象他們的美麗。也因此,我深深沉醉於這種不可想象不可求源的美麗之中挖掘著他們絢麗的往昔,然後驀然回首,將這兩種生命形態拉至眼前,黯然淚下。這不可解釋的一切蘊涵著多少滄桑世事中永恒的感傷和無垠的蒼涼啊!
破碎的事物就這樣印滿了重重疊疊的生命的印跡,那麼沉厚,那麼綽約,卻那麼美麗。
同樣,很殘忍的,我相信破碎的靈魂才最美麗。我喜歡看人痛哭失聲,喜歡聽人狂聲怒吼,喜歡人酒後失態吐出一些埋在心底發酵的往事,也喜歡看一個單相思的人於心愛者的新婚之夜在雨中持傘默立。我喜歡素日沉靜安然的人喋喋不休地訴說苦難,一向喜歡滿足的人忽然會沮喪和失落,蒼老的人憶起發黃的青春,孤傲的人懺悔錯過的愛情。我喜歡明星失寵後淒然一笑,英雄暮年時忍痛回首,官場失意者獨品清茶,紅顏逝去的佳麗對鏡哀思。我喜歡人們在最薄弱最不設防的時候挖出自己最痛最疼的那一部分東西,然後顫抖,然後哭泣,然後讓心靈流出血來。
每當這時候,哪怕我對眼前的人一無所知,我也一定會相信:這個人擁有一個曾經非常美好現在依然美好的靈魂,他經曆的辛酸和苦難以及那些難以觸懷的心事和情緒是他生命中最深的印記和最珍愛的儲藏。隻有等他破碎的時候,他才會放出這些幽居已久的鴿子,並且啟窗露出自己最真實的容顏。我知道:隻要他的窗子曾經打開過———哪怕僅僅打開一秒鍾,他就不會是一個老死的石屋了。
能夠破碎的人,必定真正地活過。林黛玉的破碎,在於她有刻骨銘心的愛情;三毛的破碎,源於她曆盡滄桑後一刹那的明徹和超脫;凡。高的破碎,是太陽用金黃的刀子讓他在光明中不斷劇痛;貝多芬的破碎,則是靈性至極的黑白鍵撞擊生命的悲壯樂章。如果說那些平凡者的破碎泄露的是人性最純最美的光點,那麼這些優秀靈魂的破碎則如銀色的禮花開滿在我們頭頂的天空。我們從中汲取了多少人生的夢想和真諦啊!
我不得不喜歡這些能把眼睛剜出血來的破碎的美麗,這些悲哀而持久的美麗。他們直接觸及我心靈中最柔軟的部分,讓我隨他們流淚歡笑歎息或者沉默……那是一種多麼令人心悸的快感啊!而此時,我知道:沒有多少人能像我一樣享受這種別致的幸福和快樂,沒有多少人知道這種破碎的美麗是如何細細密密地鋪滿我門前的小路和草地,如同今夜細細密密的月光。
是誰說過:一朵花的美麗,就在於它的綻放,而綻放其實正是花心的破碎啊。
母親的純淨水
這是我一個朋友的故事。
一瓶普通的純淨水,兩塊錢。一瓶名牌的純淨水,三塊錢。真的不貴。每逢體育課的時候,就有很多同學帶著純淨水,以備在劇烈的運動之後,可以酣暢地解渴。
她也有。她的純淨水是樂百氏的,綠色的商標牌上,帥氣的黎明穿著白衣,含著清亮靦腆的笑。每到周二和周五下午,吃過午飯,母親就把純淨水拿出來,遞給她。接過這瓶水的時候,她總是有些不安。家裏的經濟狀況不怎麼好,母親早就下崗了,在街頭賣零布,父親的工資又不高。不過她更多的感覺卻是高興和滿足,因為母親畢竟在這件事情上給了她麵子,這大約是她跟得上班裏那些時髦同學的唯一一點時髦之處了。
一次體育課後,同桌沒有帶純淨水,她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水遞了過去。
“喂,你這水不像是純淨水啊。”同桌喝了一口,說。
“怎麼會?”她的心跳得急起來,“是我媽今天剛給我買的。”
幾個同學圍攏過來:“不會是假冒的吧?假冒的便宜。”
“瞧,生產日期都看不見了。”
“顏色也有一點兒別扭。”
一個同學拿起來嚐了一口:“咦,像是涼白開呀!”大家靜了一下,都笑了。是的,是像涼白開。一瞬間,她突然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喝了這麼長時間的純淨水,確實有可能是涼白開,要不然,一向節儉的母親怎麼會單單在這件事上大方起來呢?她忽然想起,母親常常叮囑她要把空瓶子帶回來,她以為母親是想把空瓶賣給回收廢品的人。而每次母親遞給她的純淨水都是已經開啟過蓋子的,她一直以為這是母親對她小小的嬌寵。
她當即扔掉了那瓶水。
“你給我的純淨水,是不是涼白開?”一進家門,她就問母親。
“是。”母親說,“外麵的假純淨水太多,我怕你喝壞肚子,就給你灌進了涼白開。”她看了她一眼,“有人說你什麼了嗎?”
她不做聲。母親真虛偽,她想,明明是為了省錢,還說是為我好。
“當然,這麼做也能省錢。”母親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又說,“你知道嗎?家裏一個月用七噸水,一噸水八毛五,正好是六塊錢,要是給你買純淨水,一星期兩次體育課,就得六塊錢,夠我們家一個月的水費了。這麼省下去,一年能省六七十塊錢,能買好幾隻雞呢。”
母親是對的。她知道,作為家裏唯一的純消費者,她沒有能力為家裏掙錢,總有義務為家裏省錢。況且,喝涼白開和喝純淨水對她的身體來說真的也沒什麼區別。可她還是感到有一種莫名的委屈和酸楚。
“同學裏有人笑話你嗎?”母親又問。
她點點頭。
“你怎麼想這件事?”
“我不知道。”
“那你聽聽我的想法。”母親說,“我們是窮,這是真的。不過,你要明白這幾個道理:一、窮不是錯,富也不是對。窮富都是日子的一種過法。二、窮人不可憐。那些笑話窮人的人才真可憐。憑他怎麼有錢,從根兒上查去,哪一家沒有幾代窮人?三、再窮,人也得看得起自己,要是看不起自己,心就窮了。心要是窮了,就真窮了。”
她點點頭。那天晚上,她想了很多。天亮的時候,她真的想明白了母親的話:窮真的沒什麼,它不是一種光榮,也絕不是一種屈辱,它隻是一種相比較而言的生活狀態,是她需要認識和改變的一種現狀;如果她把它看做是一件醜陋的衣衫,那麼它就真的遮住了她心靈的光芒。如果她把它看做是一塊寬大的布料,那麼她就可以把它做成一件溫暖的新衣———甚至,她還可以把它看成魔術師手中的那種幕布,用它變幻出絢麗多姿的未來和夢想。
就是這樣。
她也方才明白,自己在物質上的在意有多麼小氣和低俗。而母親的精神對她而言又是多麼珍貴的一種純淨水。這種精神在曆經了世態炎涼之後依然健康,依然純粹,依然保持了充分的尊嚴和活力。這,大約就是生活貧窮的人最能升值的財富吧。
後來,她去上體育課,依然拿著母親給她灌的涼白開,也還有同學故意問她:“裏麵是涼白開嗎?”她就沉靜地看著問話的人說:“是。”
再後來,她考上了大學,畢業後找了一個不錯的工作,拿著不菲的薪水。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喝各種名貴的飲料,更不用說純淨水了。可是,隻要在家裏,她還是喜歡喝涼白開。她對我說,她從來沒有喝過比涼白開的味道更好的純淨水。
被輕視的樂趣
前幾天,看到一篇文章,說的是曹禺先生珍藏一封信的事,信是黃永玉先生寫的,用很難聽的話抨擊曹禺先生建國後的作品,措辭激烈,近乎羞辱,但曹禺先生一直珍藏著這封信和這份羞辱。這件事中黃先生和曹先生的品格相映成輝,一個率直純真,一個誠懇寬闊,讓人愛戴,讓人感動,也讓人敬佩。於我而言,則又多了一種與曹禺先生的投契。投契之點在於:他珍藏的是羞辱,我珍藏的是輕視。
相比於輕視,被尊重的禮遇自然是更常有的,唯其如此,才讓我對輕視有著更鮮明的印象和更深刻的記憶。追溯起來,似乎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懂得被輕視。被輕視的起初原因,仿佛大都是年齡的緣故。首發地是在家裏,兄弟姊妹五個,我排行老四,又是女孩兒,“老大嬌,老末嬌,千萬別生半中腰”,俗語總是有道理。而我不但是半中腰,且還是半中腰靠下,再加上脾氣倔強,就隻有更不讓人待見,讓人輕視。被輕視的典型症狀就是考了不及格有人罵,拿了獎狀沒人誇。於是,為了不挨罵,我就隻好努力去拿獎狀,拿的獎狀越來越多,就出了農門。這是輕視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工作後被分配到政府機關,是一個無名無分的小職員,被輕視是必修課。早上班晚下班刷痰盂倒紙簍拖地抹桌,看到領導下車連忙小跑過去護頂開門,來了客人端茶倒水,客人走時打簾送別,發了福利負責押車一家一家地送進去,誰見了都“小喬”“小喬”地叫……不輕視你輕視誰?
但被輕視也有被輕視的好處,遠離權力的旋渦之外,再風急浪緊也濕不著我的鞋,與任何人都無關利害,每次民主評議得到的票額都不錯。最重要的是,不用把心思用在升職罷官上,所有的閑情都可以集中起來培養自己的愛好,寫文章,賺外快,並且終究靠著這些小文章出了這步步陷阱的機關,開始了職業寫作的生涯。“鯉魚擺脫金鉤去,搖頭擺尾不再來。”
職業寫作當然也有煩惱,大家雖都埋頭書齋,但偶爾抬頭的時候不免也會比較一下,力爭上遊。我這老票友進了專業隊伍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新手,新手上路,跌跌撞撞的,技不如人,年紀又是最輕,在所有的會場就很自覺地坐在邊角。看見誰的水杯空了,就很積極地去續上,竊以為有些自知之明,沒想到還是不夠。一次,作協組織去某單位采風,吃飯的時候,我和聲名卓著的同事們坐在一桌,正準備動筷子,被工作人員悄悄拉出來:“對不起,這是貴賓餐。您是作協的工作人員吧?請這邊來。”我諾諾。正欲去和司機們坐一桌去吃普通餐,又被叫住:“請問,你們的喬葉老師在哪裏?”嗚呼,因為年輕,我就這麼不像喬葉老師嗎?
被人這麼對待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好笑之餘,是有那麼一點點虛榮導致的難堪。但再想想,較之於輕視給予的獎賞,這種難堪簡直是不值得一提:因為被輕視,在敏感的作家群裏,有個言差語錯的,不會有人跟你計較;因為被輕視,每個人在你麵前都有諄諄教誨的資格,可以從中受益匪淺;因為被輕視,連采訪對象都不會對你有太大的戒心,會在你麵前釋放出鬆弛寬闊的心理空間……好處多得讓人眼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