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另一種珍愛(2 / 3)

毋庸置疑,被人輕視慣了也會落下很頭疼的後遺症,那就是對誰都搭不起架子,總是麵若桃李,笑似春風,修養好得自己都想踩自己一腳。而一旦遭到別人的冒犯,首先想的不是去找人報仇,而是反思自己的錯誤,同時變態地算計自己從這冒犯中得到了什麼好處: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誰,理智地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麵,具體地領悟到這個世界的繁雜和豐滿,等等等等。在諸如此類的理論支持下,我對被輕視的感覺似乎越來越迷戀,乃至走到哪裏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底層的群眾打成一片,被他們當成自己人,他們會告訴我張家長,李家短,蒸麵條怎麼做才不粘成塊,幹打壘的土牆怎麼砌才會不倒。而從那些輕視我的人身上,我也可以纖毫畢露地看到他們高高在上時鼻孔裏的汙穢,腳趾裏的髒屑,屁股上的泥印———我越來越真正地深入了生活。

被輕視是一種毒藥,很多人吃不消。被輕視是一種虐待,很多人受不了。我知道在有些人眼裏,一個被輕視的人大談被輕視的樂趣,這簡直就是自取其辱。但我珍藏這些輕視。

我明白自己之所以被輕視,是因為我站得很低很低。

隻有站得很低很低,才會看到很多真相。

隻有站得很低很低,才會看到很多真人。

隻有站得很低很低,才會看到很多真心。

為了這些真,我寧願被輕視———正如擯棄了其中的毒,我願意吃這藥,讓這藥有效地促進自己的心靈健康。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承認,我是一個受虐狂。

陽光的故事

他第一次給他們上課的那天,她穿著一套純白的裙子,裏麵套一件藍色低領襯衣,很潔麗地坐在那裏,上課鈴響,他推門而入,穿著一件寬大的灰西服,亦是低領襯衣,不注目但很入眼,看見她,他怔了一怔,她朝他微笑了一下,他沒笑。

走上講台他低聲說:“我姓周。”然後在黑板上揮出兩個大字:色彩。又低聲說:“今天我們就講這個。”接著亦是低低地講述說,任何色彩都不是單純的,所蘊涵的意義也必然是多重的。紅色熱情而又殘忍,藍色寧靜而又淒寒,綠色蓬勃而又喧囂,灰色淡泊而又死寂。“每一種色彩都相當於一個文學詞語或一個音符,它們完全可以用來寫詩或歌唱,關鍵看人們賦予它們怎樣一種靈魂和思想。”

這一節課很多人都昏昏欲睡,她卻感到如水的清晰,下課後她跟著他走出教室:“您忘了布置作業。”

“你是美術課代表嗎?”他頭也不回。

“是的。”

“你的任務很輕鬆,我的課永遠也沒有作業,你叫什麼?”

她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停下來:“上一位美術老師就是因為你經常當眾糾正他的白字才惱羞成怒調到行政科的?”

“趕走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你為什麼朝我微笑?”

“這是我的權利。”她生硬地回答,“我很少向人微笑,除非我認為他能理解我的笑容。”

他溫和地笑起來:“我也是。”

第二次上課他講的是壇子的美感,深刻而精彩。下課後她向他要教案看,“到辦公室來拿吧。”他說。

到了辦公室,他泡了杯茶讓她慢慢地品,她突然醒悟過來:“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教案?”

他做了個鬼臉:“好老師是從來不備教案的。”

他們倆像小孩子做了個心滿意足的惡作劇似的大笑起來。笑過之後,他們都默默地坐著。上課鈴漫長地響起來,他歎了口氣:“你不像個高中生。”

“心靈和外表有時候沒有必然聯係。”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

她很喜歡山上一種葉形很美的野草,經常將它們插在罐頭瓶裏放在課桌上,偶爾也送一束給他。有一次他領著他們到山上寫生,人群很散落,她和他坐在一塊梯田邊,他隨手采了一把那種草,問:“這草叫什麼名字?”

“楓葉藍。”

“這是你的名字。”

她看著他。

“這草本非楓葉,你取名楓,乃是典型的理想主義者。楓葉紅色,你取名藍,紅藍相融虛實相交而為紫,紫色高貴脫俗,所以你必孤寂;紫色又是淤血的顏色傷痕的顏色,所以你必憂傷。總之你雖有青春的外表,卻掩飾不住一個理想者固有的悲哀。”

她淚如泉湧,逼問:“你呢?你呢?!”

沉默了一會兒,“我也是。”他說。

後來有隱隱的風聲吹動,說她與他如何如何,好朋友細究窮研地問她,她突然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狂喊道:“有的有的!隻是還沒有萌芽就被殺死了!”說完就不顧一切地去找他,他正站在走廊上,看見她,就微笑起來:“跑那麼快做什麼?”

“想告訴你一件事。”

他靜靜地看著她,把一隻手伸過來:“這是什麼?”

“手。”

“手裏是什麼?”

“陽光。”

“陽光是什麼顏色的?”

“無色。”

“赤橙黃綠青藍紫。你該學過物理學上的三棱鏡折射原理,這麼豐富的色彩融合起來就是如此單純的陽光。”

她默默地盯著這隻手。

“有時候我們隻需要單純的東西。”

她的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

畢業前夕,她請他在紀念冊上留念,他簡潔地勾勒出一束楓葉藍的輪廓。

“再見。”他微笑著說。

“再見。”她也笑著。下樓走了很遠很遠,還看見他站在陽台上,暮春的陽光溫柔地籠罩著他,這時候她才發現,他們已經從春天外麵靜靜地走了進去。

那一年,她十八歲。

哈提雅的第28個餡餅

天上不會掉下餡餅。在碰到哈提雅之前,我是一直信奉這句話的。

2004年秋天,我隨著河南作家代表團去西部采風。先到甘肅,在絲綢之路上徜徉了幾天,然後從敦煌坐火車到吐魯番。在吐魯番下了火車,第一站並不是舉世聞名的葡萄園,而是高昌故城。

早就聽說過高昌故城。這座擁有1400多年曆史的城池位於火焰山前的開闊平原地帶,海拔高度在零下40米左右,是木頭溝河水澆灌出來的綠洲,因地勢高敞人庶昌盛而得名。高僧玄奘西天求佛法途經高昌,高昌王優禮殊厚,這是早在唐朝時期就已有的言之鑿鑿的曆史記載。

如今的高昌故城已然是一片巨大的廢墟了———不然也不會叫做故城。下了旅遊車,在等著導遊買票的工夫,我便站在簡陋的入口處向裏張望。遠遠地看見一堆一堆黃土的輪廓,簡直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阿姨。”有人拽我的衣襟。我皺皺眉,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很不耐髒的。

回頭,我看見一個典型的維族小姑娘,高高的鼻子,深陷的眼窩,長長的睫毛,黃色的紗裙外罩著一件玫紅色的小坎兒,鑲著珠片的黑色小帽。她手裏拎著一串鈴鐺做的飾物。噢,她是向我兜售東西來了。我對她搖搖手。

“阿姨。”她又叫。

“什麼事?”我隻好搭腔。

“你是第一次來這裏吧?”她的普通話很生硬。到了新疆才知道,電視小品裏說的維族普通話並不誇張。

“是。”

“喜歡嗎?”

“喜歡。”

“你是老師嗎?”

“我當過老師。”我有點兒驚詫。我有過四年的鄉村教師的曆史,可她怎麼能看出來?

“你一看就像老師,像好人。”她甜甜的小嘴很跟得上。我不禁失笑,大約是看我的長相吧?曾有朋友開玩笑說我長著一副賢妻良母的外貌。賢妻良母:老師:好人?有趣的邏輯。不過話說回來,這倒是一種樸實的讚美。

“你很漂亮。”她繼續進攻。停車場又進來一輛豪華大巴,她怎麼還黏著我做無效勞動啊?我都有些替她著急了。心想幹脆買一個,讓她省了我這頭兒。

“你的東西怎麼賣?”我問。

她解下一個,遞給我:“給你。”

“多少錢?”

“不要錢。”

“什麼?”

“不要錢。”

開什麼玩笑,在旅遊區賣東西不要錢,送得過來嗎?我不理她,直接去掏錢包。她攔住我,態度很認真的:“真的不要錢。”

“那我也不要。”我也很幹脆地說。不要錢從另一個意義上講就是最貴的,這麼沒譜兒的事情,我不做。

導遊已經在招呼大家了。我隨著隊進去,朝她揮揮手。

坐上花枝招展的毛驢車,我們塵土飛揚地進到城池深處,玩了兩個多小時意猶未盡地走出來,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小姑娘。她就在出口處站著呢,立馬就跟上了我。

“毛驢車沒

著你吧?”

“沒有。謝謝。”

“給你。”她又來了。

我仍然沒要———當然不能要。沿著周圍的小攤兒走了一圈兒,我了解了一下這種鈴鐺的價格,要價最高的是五元。於是,當她再次遞給我的時候,我把五元錢遞給她。

“不要錢,不要錢。”她著急地說,“送你的。送你的。”

“送我?為什麼?”

“因為你是老師,好人。”

我笑。但說實話,我不相信自己會有這麼好的運氣。古今中外都有智者教育我們:天上不會掉餡餅。所以,我不相信這個五元錢的餡餅———不,還不值五元錢。說到底,這不過是一種比較有人情味的銷售方式:你免費送我東西,我過意不去,一定要給你錢,於是,皆大歡喜。柔軟的綢緞下,包裹的還是冰涼的人民幣。

“你不要怕,我真的不要錢,真的。”她耐心地勸說著我,“我經常送東西給我喜歡的客人,今天選的就是你。”

怕?我怕什麼?還怕你個小丫頭不成?我接過去那個鈴鐺,銀色的吊墜上刻著一隻玲瓏的老鼠,我正好就是屬鼠的。她看出了我的疑惑,指指我的胸前。我戴著甘肅朋友送的一個鼠頭木製項鏈。這個鬼靈精!

“好,我收下了。”我說,我打定主意,等上車之後把錢從車窗遞給她。

我和她合了影,答應把照片寄給她。然後我去買絲巾,她依然跟著我,告訴我說什麼樣的絲巾才算是好東西,我按照她的建議買了兩條。買完導遊就開始催促上車,我上了車,她就站在我的車窗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們就隻是相對傻笑。

車開動了,我和她在車窗處依依惜別。我握住她有些髒髒的小手,把錢也握過去。她一怔,明白了。淚水一瞬間從她的眼眶裏湧出來。

“不要!老師!不要!老師!”她舉著錢喊。然後她奔跑起來,跟著我們的車。車輪噴吐出的灰塵滌蕩著她的小臉,很快把她的淚痕遮蓋起來。然而更多的淚又衝下去,她的臉上很快就變得模糊一片。

司機把車停下來。全車上的人都看著我,我艱難地把臉轉向她。我承認,在看到她淚水的那一刻我就開始後悔了,後悔且慚愧。

我走下車,接過她手裏的錢。她笑了,滿是灰塵的小臉笑得像一朵淡黃色的雛菊。

“你必須告訴我,你喜歡什麼?回家之後我也要寄禮物給你。”我說。

她推辭了半天,直到我以不要鈴鐺威脅她,才羞澀地告訴我,她喜歡文具和書。在我的要求下,她找了一個煙盒,在背麵寫上了她的地址:新疆吐魯番市××鄉××村××街××號哈提雅(收)。然後看到她鄭重地寫著帶括號的“收”字,我又有些想樂。她以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寫嗎?可愛的孩子。

從新疆回來,我去影樓洗好了照片,到書店買了一套童話集,在文具店買了一些文具,打成包裹,想去郵寄的時候卻發現哈提雅給我寫的地址卻怎麼也找不到了。最後我還是把包裹寄了出去。包裹上的地址是:新疆吐魯番高昌故城哈提雅(收)。我能記住的隻有這些了,我也知道她收到的希望不大,但無論如何,我是盡了心。我不想讓慚愧在心中紮下根來,繼續這樣慚愧下去,未免也是我的心理負擔。

一個月之後,我收到了一大包葡萄幹,還有哈提雅的一封信。信很短。

“阿姨,謝謝你的禮物,我很高興。聽很多人告訴我說有個包裹給我,跑了好多家才找到包裹單。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送出去的鈴鐺有二十八個,你是第一個寄禮物給我的人。你知道嗎?你長得真的很像我的漢族老師。她去年來我們這裏當誌願者,非常支持我們上學。後來她走了。她走了以後,我就不再上學了,我想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我很想她。我喜歡讀書,我會好好讀書的。我想,隻要我好好讀書,長大以後我就可以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就有機會離開高昌,去看看外麵的大世界,像阿姨那樣。”

讀著信,我呆住了。我忽然明白了她為什麼一定要送我禮物,為什麼要把老師當做鑒定好人的標準,為什麼要在窗外哭著喊:“不要!老師!”……原來對於她,我什麼都不知道:她幾歲?為什麼小小年齡就在外麵做生意?為什麼沒有機會上學?喜歡讀什麼書?有什麼夢想?一個真心真意送我東西的女孩子,我卻沒有任何誠意去關心她:懷疑她送我的禮物的動機,要她的禮物像是對她的恩賜,給她寄禮物隻是不想讓自己有虧欠的感覺……我隻是為了我自己。她給我的,確實是一塊香醇的餡餅,這塊餡餅是她和她的漢族誌願者老師共同做的,我隻是一個享用者,但是我把這塊餡餅糟蹋了。我配不起她的感謝,更沒有資格做她努力的目標。像我這樣?她要像我這樣?像我這樣冷漠?戒備?遲鈍?像我這樣習慣了敷衍,習慣了功利,無論對於什麼?

不要,不要像我。哈提雅,請不要像我,還有我們。你送禮物的這二十八個,那二十七個,都是怎麼想的呢?都是怎麼看待你的禮物的呢?在他們的意識裏,大約也都認為自己是經遍世事的聰明人吧?平生第一次,我開始為自己一向得意的所謂智慧和經驗而自卑起來。我方才發現:雖然我四處遊曆,但我心舌的嗅覺已經逐漸荒蕪成為一座巨大的廢墟,如高昌故城。而她雖然守著高昌故城,但她小小的心啊,卻是一片純美碧青的無垠草場。

當然,我知道自己也做不了什麼,為哈提雅。我又給她寄了一些書,寫了一封信,告訴她:葡萄幹很甜,我的書還有很多。如果她因為經濟原因上不了學,我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我很榮幸和她做朋友。

是的,親愛的哈提雅,我真的很榮幸和你做朋友。因為你以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讓我品嚐了世界上最美味的餡餅———這第二十八個餡餅。跟隨著你的餡餅,我靈魂裏那些冬眠的味蕾,開始一顆一顆蘇醒。

五分鍾和二十年的愛情

冬天的風吹到哪裏都是刺骨的冷。正午時分,當我出差乘坐的列車緩緩到達這個名叫“紫霞”的小站時,盡管車廂裏沉悶依舊,卻仍然沒有人打開車窗換換空氣。我的目光透過厚厚的車窗倦怠地打量著外麵。看起來,這是一個很荒僻的小城。

列車在此停站五分鍾。

“嘩!”車剛停穩,我對麵的中年男子突然利落地打開了車窗。也許實在是不能忍受車廂裏的渾濁,他居然將頭伸出了窗外,風卷著細塵肆無忌憚地吹了進來,我不由得豎了豎衣領。

“小———菲!小———菲!”他忽然大喊,我被他嚇了一跳。周圍的乘客也都驚奇地看著他。很快,一個婦人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在車窗外站定。她四十歲左右的樣子,皮膚粗糙,但是健康的黑紅色,微微有些發福,不過可以清晰地推測出她年輕時的娟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