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另一種珍愛(3 / 3)

兩人一時間卻沒說話。男人似乎有一點兒不敢看她,他下意識地把臉轉向車廂,頓了一頓,方才又轉過去:“今天沒課嗎?”

“有四節課。我請了假,放到星期天給孩子們補。”女人說。

“工資能開得出嗎?”

“經常拖欠著,不過四百多塊也夠花了。糧食和菜都是自己種的,平日花不著多少錢。”婦人又說,“你呢?你能開多少?”

“沒多少,和你差不多。”男人說。從他的衣著透露出的信息,他的工資顯然不是婦人所能比的,但他卻是那麼含糊著,似乎他比她富有對他而言是一種難堪的羞愧。

“你看,多快,二十年了。”婦人又說。

“是啊,都二十年了。”

又是沉默。

“我們一起教過的那個學生王有強清華都畢業了,現在是北京一家大公司的副總經理了。”女人說,“他年年給我寄賀卡。”男人點點頭。

“你返城時偷偷給你蓋過章的那個老會計去年死了,得的是肝癌,你說多巧,他的老婆也是得這種病死的。”

男人垂下眼眸,沉默著。他一個個地剝著手中的橘子,但是一瓣也不吃。

“你是騎車來的嗎?”男人終於問。

“是的,還買了一張站台票呢。”女人笑道,“想給你煮一些雞蛋吃,可是火不旺。好不容易煮熟了,我緊趕慢趕,還是差點兒遲了。”一袋熱氣騰騰的煮雞蛋遞了上來。袋子下還滴著水,然而男人毫不猶豫地把它放在了製作精良的褲子上。

發車的鈴聲響了。

“回去的路上,你慢點兒。”男人說。

“你也慢點兒。”女人說。

“我沒事,火車最安全了。”男人笑道,這是他第一次笑。他從窗口遞出一大袋剝好的橘子,女人踮起腳尖接過去,眼圈紅了。

火車啟動了。慢慢,慢慢。

女人轉身往回走,一邊用袖子去抹眼睛。男人沒哭,他剝開一個雞蛋,打開蛋白,圓圓的蛋黃像一枚太陽,一滴淚,終於落在他的手上。

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一場二十年的愛情在五分鍾之內的完整彙集。從始到末,沒有一句精彩的台詞,沒有一聲熱情的問候,沒有一點兒像樣的表達,沒有———我們習慣想象和看到的那一切。但是,我震撼,喜歡,並且銘記。

留一些給自己

天落急雨,行人莫不大步雲飛地奔走。匆忙中我蹊蹺地看見:一位母親騎自行車帶著孩子,孩子穿著一件偌大的鮮黃色雨衣,而母親卻盡著衣服浸雨,頭發和臉都已經濕淋淋了。

“喂,你穿上雨衣,讓孩子鑽你後背不得了?”趕過她時,我忍不住還是多了句嘴。其實這常識性的做法她一定曉得的,我多言的內因也有些是源於好奇。

“兒子喜歡看雨,鑽到我後麵就看不到雨了。”母親說,“再說這樣孩子的腿也可以保護得更嚴一些。”

“那你自己呢?”

“顧著孩子呢,哪還顧得了自己?”

為了顧著孩子就不需要顧自己了嗎?自己感冒了不一樣會連累孩子嗎?麵對這樣大公無私的母親,我真的很疑惑。換了我,我不會這麼做。如果餐桌上有四塊蝦餅,我會叮囑兒子至少給我留一塊。其實我不愛吃蝦餅,隻是想讓他學會心裏藏著他人。這他人,當然應該包括母親。一個連母親都會忽視的孩子,我不敢設想他還會對其他人有什麼愛心。適當的時候,我要求孩子給我洗腳和洗臉,盡管他把我的衣服都弄濕了。這當然是一種愛的交融和特別的遊戲享受,但更重要的,我是想讓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那份責任。也因此,我要他幫我去買菜,幫我記家裏的流水賬。有病的時候,我要他為我拿藥;困倦的時候,我要他叫我起床……他隻有五歲。

我是一個懶媽媽,也是一個笨媽媽,是個可以照顧他,同時也需要他照顧的人。我就是這麼想讓孩子認為的。和那些孩子不吃酸就絕對不買醋的母親相比,和那些辭掉工作陪孩子讀書的母親相比,和那些孩子上了大學依然還為孩子洗頭疊被的母親相比,我承認,也許我是一個自私的母親。但是,我寧願留一些自私給自己。

孩子一歲半的時候,我獲得了一個去北京進修的機會。大家都說:“孩子還小,不能離開媽媽。”但我說:“機會很少,我不想丟掉機會。”頂著種種壓力,我終於離開孩子去了。一年之中我回家十次,勞累之狀可以推斷,但我不後悔。後來有朋友半開玩笑說我心狠,我鄭重地請教她:“在母親眼裏,孩子永遠是孩子,孩子永遠也長不大。隻要我活著,他永遠都有理由需要我,那我是不是一輩子都不要再出去?是不是一輩子都不要離開他?”

朋友沉默。在她的沉默中我聽到了答案:確實有許多母親———尤其是上一輩傳統型的母親都是這樣選擇的。她們的選擇,我尊重,但不認同。難道做了母親就必定意味著犧牲嗎?我去進修,短期來看確實少給孩子做了許多飯,少洗了許多衣服,少講了許多故事,但如果這能換取我某個重要階段的上升和進步,讓孩子長大後能從我這裏汲取更多的精神上的營養和積累,那麼這種久遠的回饋,難道不是更有意義嗎?

“孩子,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你!”我為說這些話的母親遺憾,遺憾她們狹隘的付出,也遺憾孩子貧乏的得到。在這個人文關懷越來越深沉和細致的時代,我如此懷疑:為了孩子而把自己淹沒的母親就一定是好母親?我不相信:連自己都沒有的母親,會是一個健康的、完全的母親。我甚至有些殘酷地覺得:那些為了孩子而把自己的一切才華和奮鬥都無條件放棄的母親,其實才是最不稱職的母親。

留一些餘地給自己,就是留一角藍天給孩子。

留一些種子給自己,就是留一方花園給孩子。

留一些夢想給自己,就是留一雙翅膀給孩子。

“先要有你自己,先為了你自己,先做好你自己,這才是對孩子最好的教育,你也才能真正有資格成為孩子人生路上第一個榜樣。”一位教育學家對母親們如是說。而我想說的是:一個乳汁不足的母親,她的孩子也一定是瘦弱的———無論是物質上的乳汁,還是精神上的乳汁。

饋贈感動

我是在火車上遇見他的,他是位英俊少年,我是穿白毛衣的孤身少女。他的麵前堆著很多金燦燦的橘子,我很渴,可我買不到水果和飲料。

我把臉扭向窗外。

“這橘子還真不錯。”我聽見他對著我自言自語。我知道他是希望我能接上話,然後順理成章地給我橘子。可萬一他是人販子萬一是道貌岸然的流氓萬一他居心不良在拿我開涮……我閉上眼睛。

他該下車了,橘子仍耀眼地堆在那兒。

“你的橘子!”我喊。

“幫我把它們消滅了吧。”他笑道,“我的行李夠重了。”

又過了兩站,我下了車。正匆匆地在站台上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問:“橘子好吃嗎?”

回頭。少年正坐在另一節車廂的窗旁,他沒下車。

一個周末,我漫不經心地看著一部言情港片。到劇終的時候,忽然瞥見工作人員名單中居然有一欄是“茶水供應者”。

我的視線凝固在那裏,心裏卻有一種細膩的感動慢慢的蕩漾開來。

茶水供應,多麼平凡多麼簡單的一份工作。在一部明星薈萃流芳溢彩的華片錦劇裏,導演、編劇、燈光、服飾、舞美、攝影、剪輯……每一種行業都如珍珠般閃爍著自己的光輝。他們互相映照,缺一不可。而“茶水供應者”呢?甚至不及劇務和場記重要。隻是一份給其他所有人都端茶送水的最底層的事情。如果說別人大小也算個角色的話,那麼“茶水供應者”頂多算個忽略不提的群眾演員。

但是,這部影片的職員表上就是認認真真地列著“茶水供應者”的名字,這種情形在內地的影視劇中是絕不會出現的。也許這並不能證明什麼,更不會有人記住他們的名字。然而,這杯“茶水”卻讓我嗅到了一絲尊重的馨香。同時也讓我明白:無論是多麼平凡簡單的工作,無論是多麼卑微質樸的工作者,都應當擁有著被成就和被肯定的權利和資格。

一次,我和一位朋友結伴去外麵旅行。火車上的時光很是難以打發,幸好列車播音室不斷地播放著一些很好聽的樂曲。聽著這些樂曲,倒是一種很有情調的享受———這些樂曲都是旅客們點播的。在點播詞裏,有人是獻給一同旅行的朋友的,有人是獻給在火車上剛剛認識的朋友的,還有人是獻給乘務員的,更有甚者是獻給共同乘坐這輛列車的所有旅客朋友們的。

“其實,聽著這些樂曲,我的心裏常常十分感動。”朋友忽然說。

“感動什麼?”

“為這些點播者啊。”

“你知道他們是出於什麼動機嗎?”我笑道。

“不論他們是出於什麼動機,我覺得自己都有理由感動。”朋友說,如果他們是為了獻給我們祝福,那麼我們應當感動;如果他們是為了讓我們和他們共同分享快樂,那麼我們也應當感動;如果他們並不快樂卻想給予我們一些快樂,那麼我們就更應當感動。不是嗎?

“可是你看看車廂裏的這些人,誰像你這麼容易感動?”我環視周圍,說道,“說不定還有人嘲笑他們,說他們既幼稚又神經呢。”

“所以我為這些人感到有些悲哀。”朋友說,“在今天,當人們滿耳朵聽到的滿嘴巴講出的都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感歎時,卻不曾想到:有許多人連這種最起碼的感動都會遲鈍都會麻木都會吝嗇都會熟視無睹———甚至還會失去。也許隻有到了有一天,當人們都能夠珍視感動、習慣感動並且常常互相饋贈感動時,我們的世界才會變得真正美好起來吧。”

感動。看著朋友的麵龐,我忽然想:感動到底是一種什麼情緒呢?是不是對生活的感恩?是不是靈魂裏的觸動? 是不是一顆敏銳的心最溫暖最柔軟的那一部分?

也許這些都是。也許還不僅僅是這些。

然而無論如何,我知道我都不會再忽略感動、輕視感動了。人們常常說:贈人玫瑰,手有餘香。其實感動也是如此啊。

我為自己對感動的感動而深深感動。

黑布白雪上的花朵

知道親人是好的,愛人是好的,朋友是好的,包括同事和交往中的許多人,都是好的。可百人百性,還是免不了有不愉快的事情。有別人的不對,也有自己的不容,於是就經常有想不開的時候。這時,我就會讓自己沉默,再沉默,找一個地方靜靜地坐著,隻做一件事:回想一下以前參加過的那些葬禮。

隨著年齡的增長,參加葬禮的頻率是越來越密了。安葬的人裏有自然仙逝的老者,有病痛折磨的孩子,也有突遭橫禍的中青年。每次見到那些哭泣的親屬,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們。事實上,安慰是沒有根本作用的,那個人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對於這樣的事情,我沒有語言。但是我記住了他們絕望的哭泣,一想起這種哭泣,我的心仿佛就被他們的淚洗了一樣,變得清澈和明淨起來。

這些淚,提醒我開始設想自己的死。一想到自己的死,我就知道自己正在斤斤計較的那些東西是多麼可笑和輕浮:為一句誤會話而生氣,為自己的文章被抄襲而生氣,為兒子一晚上寫不對一個5而生氣……這生的都是什麼氣呢?等到多年過去,我死期臨近———甚至就在眼前,不會等到多年,我還會為這些事情在意嗎?那時侯,那句誤會話所產生的糾葛,抄襲我文章的那個署名,兒子稚拙的反勾出的5,都會成為溫暖的絲線,為我結出精彩可愛的塵世之網。這個網清晰地印證著我的往昔,成為我懷念自己的憑證,讓我知道自己曾經生活得多麼有根源,多麼有來由,多麼有細節,多麼有滋味。若是我死了,這些

鹹鹽酸醋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這些淚,也提醒我去設想別人的死,這種設想頓時就會讓我覺得他們做的事情都是可以原諒和理解的。都是在晨露晚霜中長大的,誰都不容易,何必一定要走得那麼狹隘呢?如果他們死去,我就再也不能麵對他們鮮活的笑容,聽到他們熟悉的聲音,看到他們晃動著的背影了。再也不能。如果他們曾經帶給我歡樂,我應當在感謝中去諒解他們。如果他們曾經帶給我的是歡樂和煩惱並存———他們中大多是這樣的,隻不過是歡樂和煩惱的比例不同而已,我應該把二者作一個公正的融合,然後在寬容中去諒解他們。如果他們帶給我的隻有煩惱,我也應該以生命的名義去諒解他們。

是的,是以生命的名義,以我們都必然死去的生命本身。

“厚供不如薄養”,這是行孝雙親方麵的一句古訓。我想,其實對許多事情都可以抱著類似的態度。“要是知道他走得這樣早……”常有人這麼去後悔,可是這種後悔從來就沒有一點本質的意義。隻此一生的我們,其實沒有多少猶豫的空間,也沒有多少錯過的餘地。在感歎別人死去的時候,我們總是下意識地逃避著,覺得死似乎隻是別人的事情,離自己應該很遙遠。但是憑什麼就該離我們很遙遠?我們也不過隻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很可能,明天被安葬的人,就是我們。我們能做和想做的機會,都隻有在彼此都活著的時候———與其到死時才去釋懷仇怨,為什麼不在生時就敞開自己的胸懷?與其到死時不得不撒手名利,為什麼不在生時就撥透這過眼雲煙?與其到死時去痛悔對光陰的揮霍,為什麼不在生時就用最大的力量去握緊?與其到死時還在默記那份傾注深深的情感,為什麼不在生時利利朗朗地吐出純真的愛戀?

就這樣,一想到死,很多事情都顯得淡遠和遼闊起來,也有很多事情開始變得重要和迫近。婆婆在廚房裏炸丸子的香味,嫂子織出的人見人愛的毛衣,弟弟充滿汗臭的襪子,讀者一張發黃的明信片,都會讓我在不經意間落淚。這一瞬間,我想到的還是死。無論誰死,我和他們之間都不得不切斷生命的連線,讓彼此的通話終止。這是多麼恐怖和無奈的終止啊。與這種終止相比,包圍著我們的這些瑣屑的親切的氣息,是多麼讓人吝惜啊。“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張愛玲這麼說。可蚤子再多,袍還是袍;而沒有了蚤子的袍,袍一定已經變成了冷灰。從某種意義上講,蚤子就是袍的生命體征。多年之後,當袍靠近了爐子,蚤子也會隨之劈劈啪啪地掉進爐中,這時的袍回想起蚤子的跳躍和咬噬,應當也是一種溫暖寶貴的曆史吧。

曾讀過一篇文章,名字已經忘記了,但有幾句話仍然記憶猶新,是關於幸福的。“我不明白,怎麼能走過樹木卻不因看到它而幸福?怎麼能跟親人說話卻不因有他而幸福?怎麼能在點蠟燭的時候不因藍紫色的火焰而幸福?……”這些語句深深地鐫刻於我的心。我知道說這些話的是一個極度熱愛生命的人,而這些話,正是這個人臨死前的囈語。是啊,有什麼理由不滿足?有什麼理由不慶幸?至今仍然享受著生活,便是命運對我們的最高獎賞。我們為什麼不去感恩而去憤恨?不去欣賞而去昏睡?不去明悟而去愚昧?不去珍視而去浪費?———為什麼要這麼傻?有誰願意這樣傻?

“你知道嗎?你臉上常常呈現出兩種神情,一種像老人,一種像孩子。”有朋友這樣說。我笑了,也許她的觀察是準確的,我對這兩種神情一向也都很喜歡,這或許和我常常想到死的問題有關。老人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孩子走在生命的開端,他們都是離生命高潮最遠的人。然而,我想,同時也是離生命汙染源最遠和離生命真味最近的人。

死是陰暗的黑布,死是空茫的白雪。我常常這樣站在黑布白雪的大幕前,用死的心情去檢驗生的日子,想讓自己的每一天都開成黑布白雪上的絢麗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