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生命的真相(1 / 3)

我是母親

一天,我送兒子上學,到了幼兒園,兒子戀戀不舍地和我再見,我也揮手道:“媽媽走了。”

一群正在排隊準備上廁所的孩子聽到這句話,忽然都扭過頭,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的媽媽也走了。”一個孩子終於說。

“我的媽媽也走了。”一群孩子都說,他們的聲音裏都含著稚嫩的哭腔。

我微笑著,快步離開了。我怕自己再不走,他們就會掉淚———他們是在向我撒嬌呢。我的心裏又湧起一陣淳冽的感動。我知道,能夠讓孩子們這麼撒嬌的陌生人並不多,這多半意味著他們已經對他們的撒嬌對象產生了親近感和信任感。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贏得他們的親近和信任?僅僅是因為我是一個和他們一樣的孩子的母親嗎?

是的,我想。如果我對他們來說確實有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因為我是母親。母親,對這個名字,他們有著最深切的眷戀和最強烈的共知。也因此,我這個做了母親的人,才有幸被他們選為天然的傾訴方。

一個人說:一個母親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對這個孩子最大的慈悲。

一個人說:一個母親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對這個孩子最大的殘忍。他們都是對的。

前者是緣於人世間無與倫比的精彩和可愛。

後者是緣於人世間無與倫比的艱難和凶險。

每次帶兒子去超市,走到女士衛生專用品貨架前,他都會指著各種各樣的衛生巾大聲地問我:“媽媽,你要衛生巾嗎?”

“不要。”我說。他的叫喊總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要吧,你用得著。”他說著就替我拿下來。

售貨小姐們都笑著看著我們,他一臉的自豪和驕傲,仿佛他的媽媽使用衛生巾是一件多麼特別的事情。

有一次,我們聊天,我問他長大賺了錢準備買什麼,他說了許多,忽然又說:“我還要給媽媽買衛生巾。”

“你知道衛生巾是幹什麼用的嗎?”我忍不住問。

“知道。”他說,“那是媽媽的創可貼。”

我大笑。撫著他的頭,我覺得此時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和孩子上街,路過一家日雜店的時候,他突然指著店裏說:“媽媽快看,那兒有那麼多媽媽和寶寶。”

我看了看,什麼都沒有。

“看呀,掃帚媽媽,掃帚寶寶,拖把媽媽,拖把寶寶,板凳媽媽,板凳寶寶,鍋媽媽,鍋寶寶,桶媽媽,桶寶寶……”

原來,他指的是同種商品的不同型號。他說得真好。於是,我們就找起媽媽和寶寶來,一路上,他又發現了樹媽媽,樹寶寶,車媽媽,車寶寶,花媽媽,花寶寶……在他眼裏,這完全就是一個媽媽和寶寶的世界。

在和暖的春風中,我忽然想,人類一切美好感情的源起,也許都是從媽媽和寶寶開始的吧。如果人們都從媽媽和寶寶的角度去看世界,如果人們在做任何事的時候都想一想,每個人都有媽媽,每個人也都是寶寶,那麼,要讓這個世界變得美好也許就很簡單。

“媽媽!”每次孩子這樣叫我的時候,都像一道甘泉流進我心裏最深的那個地方。那個地方真的很深,因為無論有多少泉水,都無法把它填滿。

我知道自己是貪婪的,但是,我不詫異。我知道,每個母親都是這樣。

我是母親。一想起這一點,我就想微笑,就感到有一種最柔軟的東西在全身蕩漾,回旋。

我是母親,這多麼好啊。

我是一個平俗的女人。也許,我不是一個好作家,不是一個好女兒,不是一個好妻子,不是一個好朋友,不是任何一個母親之外的好的社會角色———但是,我相信,我是一個真正的母親,我是一個好母親。

因為,真正的母親都是好的。

父親的請帖

父親一直是我們所懼怕的那種人,沉默,暴躁,獨斷,專橫,除非遇到很重大的事情,否則一般很少和我們直言搭腔。日常生活裏,常常都是由母親為我們傳達“聖旨”。若我們規規矩矩照著辦也就罷了,如有一絲違拗,他就會大發雷霆,“龍顏”大怒,直到我們屈服為止。

父親是愛我們的嗎?有時候我會在心底裏不由自主地偷偷疑問。他對我們到底是出於血緣之親而不得不盡的責任和義務,還是有深井一樣的愛而不習慣打開或者是根本不會打開?

我不知道。

和父親的矛盾激化是在談戀愛以後。

那是我第一次領著男友回家。從始至終,父親一言不發。等到男友吃過飯告辭時,他卻對他冷冷地說了一句:以後你不要再來了。

那時的我,可以忍耐一切,卻不可以忍耐任何人去逼迫和輕視我的愛情。於是,我理直氣壯地和父親吵了個天翻地覆———後來才知道,其實父親對男友並沒有什麼成見,隻是想要慣性地擺一擺未來嶽父的架子和權威而已。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激烈反應大大深化了矛盾,損傷了父親的尊嚴。

“你滾!再也不要回來!”父親大喊。

正是滿世界瘋跑的年齡,我可不怕滾。我簡單打點了一下自己的東西,便很英雄地摔門而去,住進了單位的單身宿舍。

這樣一住,就是大半年。

深冬時節,男友向我求婚。我打電話和母親商量,母親急急地跑來:“你爸不點頭,怎麼辦?”

“他點不點頭根本沒關係。”我大義凜然,“是我結婚。”

“可你也是他的心頭肉啊。”

“我可沒聽他這麼說過。”

“怎麼都像孩子似的!”母親哭起來。

“那我回家。”我不忍了,“他肯嗎?”

“我再勸勸他。”母親慌慌地又趕回去。三天之後,再來看我時,神情更沮喪,“他還是不吐口。”

“可我們的日子都訂了,請帖都準備好了。”

母親隻是一個勁兒地哭。難怪她傷心。爺兒倆,她誰的家也當不了。

“要不這樣,我給爸發一個請帖吧。反正我禮到了,他隨意。”最後,我這樣決定。

一張大紅的請帖上,我瀟灑地簽上了我和男友的名字。不知父親看到會怎樣,總之一定不會高興吧。不過,我也算是盡力而為了。我自我安慰著。

婚期一天天臨近,父親仍然沒有表示讓我回家。母親也漸漸打消了讓我從家裏嫁出去的夢想,開始把結婚用品一件件地往宿舍裏給我送。偶爾坐下來,就隻會發愁:父親在怎樣生悶氣,親戚們會怎樣笑話,場麵將怎樣難堪……

婚期前一星期,下了一場大雪。第二天一早,我一打開門,便驚奇地發現我們這一排宿舍門口的雪被掃得幹幹淨淨,清爽的路麵一直延伸到單位的大門外麵。

一定是傳達室的老師傅幹的,我忙跑過去道謝。

“不是我。是一個老頭兒,一大早就掃到咱單位門口了。問他名字,他怎麼也不肯說。”

我跑到大門口,門口沒有一個掃雪的人。我隻看見,有一條清晰

的路,通向一個我最熟悉的方向———我的家。從單位到我家,有兩公裏遠。

沿著這條路,我走到了家門口。母親看見我,居然愣了一愣:“怎麼回來了?”

“爸爸給我下了一張請帖。”我笑道。

“不是你給你爸下的請帖嗎?怎麼變成了你爸給你下請帖?”母親更加驚奇,“你爸還會下請帖?”

父親就站在院子裏,他不回頭,也不答話,隻是默默地默默地撣著冬青樹上的積雪。

我第一次發現,他的倔強原來是這麼溫柔。

如果能用笑容

和不熟悉的人乍一見麵,很容易被人問起我的家庭狀況。

“你父母身體怎麼樣?”常常有人這麼寒暄。

“很好啊。”

“公公婆婆呢?”

“我剛才說的就是他們。”

“那,你娘家的父母呢?”

“都去世了。”我笑道,如同在說他們身體很好。

“都去世了?”對方往往是控製不住地震驚,“有多長時間?”

“爸爸有十七年,媽媽有十年了。”我回答得十分流利。這個時間,永遠不需要去刻意想起,永遠也不會模糊忘記。

“那時你還那麼小。”對方的口氣總會不由自主地憐憫起來,“就是現在,你也是這麼小。”

“這種事情,誰也做不了主的。”我神情明朗,語音平淡,連自己也聽不出有什麼異樣的傷感。如果一定要仔細分辨,那麼有的甚至隻是別人的憐憫所引起的我的歉疚。因為我純個人的事情引起了別人情緒的不安,我對此十分有愧。

大約是見我若無其事的樣子,對方的心理也就隨之鬆弛下來。接著,他們還會好奇地問問父母在世時的事情。我仍然會微笑著告訴他們:父親曾經怎樣愛下象棋,愛寫毛筆字,母親怎樣愛繡花,愛聽讚美詩。

每次每次,都是這樣。

“你,對他們,好像沒有那麼難過了。”終於有一次,一位朋友很含蓄地說。我聽出了她吞吐中的疑問和另視:這個沒心沒肺的人,親生父母去世這樣悲哀的事情,她居然還笑得出來?

“是不是要我哭給你看?”我的笑容沒有停頓,“是不是這樣才會符合一個標準女兒的身份和意義?”

朋友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我岔開了話題,開始春波無痕地和她聊別的。

我又能怎麼樣?

其實,關於父母的事情,我早就預知會有人向我問起,於是曾經設想了很久很久,該使用如何一種表情來向問者講述。沉鬱的?黯淡的?思念的?懷想的?情不能已的?痛不欲聲的?……最終,我選擇了微笑。微笑變成了最適合我的交際語言。我為什麼要在他們麵前沉鬱?為什麼要在他們麵前黯淡?為什麼要在他們麵前思念?為什麼要在他們麵前懷想?為什麼要在他們麵前情不能已?為什麼要在他們麵前痛不欲聲?這些隻屬於我自己。

又一次想起今年清明時,和姨媽們在一起相聚時的情景。

“昨天晚上,我夢見你媽向我要錢了。說實在是沒錢,連買針的錢都沒有。今兒,我就給他疊了這麼大這麼大一個元寶……”二姨媽邊說邊比畫。

“我也給咱大姐送錢去了,”三姨媽也說,“我年年都給大姐送錢,可就是沒有夢見過大姐,也不知道大姐是嫌錢少還是咋的?”

大家絮絮地談笑著,仿佛亡魂們還鮮靈靈地生活著,仿佛我親愛的父母一個正在院子裏種菜,一個正在廚房裏蒸饅頭。仿佛他們在幹完活後,悄悄地洗了洗手,在我們中間坐下,默默地吃著桌子上的油條和水果。一切一切,都是那麼自然,溫暖,和悅。仿佛生死之牆已經不留一磚一瓦,鳴響的隻是蟋蟀和蔓草舒暢的合唱。

也許,至親的親人便是這樣的吧。也許,至生的生活便是這樣的吧。麵對我們無力企及的隔世,我們由痛入肌骨到逐漸釋然,我深信這個過程並不是膚淺,而是在這種無奈的事情上,時間已經教會了我們去這樣承受:

如果有時注定無法用悲哀拯救,那就讓悲哀在內心裏深掩;如果有時真諦能夠用笑容包含,那就讓笑容在表情上呈現。

最老的女生

“母親是孩子最早的老師。”起初,一直刻板地信奉著這句名言。於是,上街時指示他不要亂丟紙屑,去做客時警告他不要拿別人的東西,在公園裏告訴他不要踩踏草坪采摘鮮花,吃飯時不要對著餐桌咳嗽,喝水時不準把水含在嘴裏咕嘟咕嘟吞吐著玩耍……在細枝末節處,我都像雷達一樣密切地捕捉著他的所有舉動,生怕他沾染上什麼不良的頑疾。倒不是希望什麼嚴師出高徒,不過怎麼著也不能出個劣徒吧。我想。

三歲時,他上了幼兒園。視野開闊了,他會時不時地給我帶回新鮮豐富的信息:誰和誰打架了,老師說誰的指甲長了,他和誰互相拽扣子了,誰搶誰的加餐了……和他有關係的,我自然不會放過訓斥的機會,和他沒關係的,我也要說長比圓借題發揮一下。我自認為還算是個聰明負責的老媽,沒想到不久他就不怎麼向我彙報了。放學回來,問他學什麼,他就一句話:“什麼也沒學。”實在搪塞不過去了,就背一遍第一天就學了的那首“小青蛙,呱呱呱,小花鴨,嘎嘎嘎,小青蛙和小花鴨,兩個小小歌唱家。”問他跟誰玩了,他依然是一句話:“沒和誰玩。”而我去接他時,分明看見他和兩個小女孩在一起全神貫注地搭積木。

我感覺他已經把我封閉到他的世界之外了。看著他在家裏獨自津津有味地玩耍,我察覺到了自己被排斥的危機。一次,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了一篇文章,叫《蹲下來看學生》,很受觸動,我不由得問自己:是不是我太居高臨下了?是不是我也應當蹲下來去看看這個三歲的孩子?

我開始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孩子,用孩子的姿態和他一起聊天,玩耍和做事,很快就有了收獲。那天,他們學的是手工製作小紙杯,很多同學的紙杯都被老師拿出來展覽了,卻沒有他的。他很不高興。我也做出不高興的樣子,說:“媽媽今天真生氣。”

“你怎麼了?老師也不喜歡你的紙杯嗎?”他問。在他的意識裏,我大約也是應該有老師的吧。我順著他的思路答道:“是呀。”他瞪大了雙眼:“那為什麼呀?”我拍拍他的肩膀:“因為我做的紙杯太不好呀。今天晚上咱們倆回家再練練,明天一起交給老師,好不好?”他點點頭。第二天,他的紙杯被老師補進了展台,他一見我就高興地說:“媽媽,我的紙杯老師可喜歡了,你的呢?”

他開始經常地給我講他的同學們,誰今天穿了紅裙子,誰今天把飯灑了,誰說了髒話,事無巨細,認真詳盡。偶爾也問我:“你們班也有嚴子欣嗎?”———嚴子欣是他班裏的一個女生。

“有啊。”我說,“她的鼻涕拖得老長老長哩。”

他哈哈大笑。早上上班時他給了我一點兒衛生紙:“給你們班的嚴子欣擦擦鼻涕。”他說。

就這樣,在他意識裏,我成了他的一個同學,隻不過不在一個學校而已。作為同學的我們,應該是平等的。可是,雖然明白這一點,有時候,我的成人意識還是會不自覺地冒出一點兒尖。有一次,老師布置家庭作業,讓畫綠芽。他畫了許多莖在下綠芽在上的,然後我看見他筆鋒一轉,開始畫莖在上綠芽在下的。

“這些芽芽怎麼在下麵啊?”我不自覺地就想訓他,想了想又忍住了,換做了討教的口氣。

“柳樹的芽芽就是朝下的。”他說,“還有咱們家的吊草。”

我無話可說。說真的,我沒有想到這一點。我隻以為那是一個孩子任性的塗抹,卻沒有想到這是一個自己忽略的常景。我忽然想起以前他畫過的那些黑色的雞蛋和藍色的月亮,這些色彩都受到過我無情的責備,可難道它們真的是不存在的嗎?我這顆粗疏狹隘的心,究竟傷害了他多少的寶貴的創意和靈動的表達呢?

我忽然明白,我應該蹲下來看孩子,並不是因為我就比他高。其實在很多時候,成人都是在自以為高。

我由表及裏地深入了我的角色,我們成了越來越好的朋友。我們互相學習著,彼此關懷著,共同成長著。真的,我們真的是這麼同步生活著的。當然,作為成人,我在生活上對他的照顧要多一些,但是也並不是完全地單方麵的給予,他也常常用自己的方式和力量疼愛著我。有一次,我不小心用刀子劃破了手指,每天放學,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媽媽,你的手還疼嗎?還流血嗎?”還有一次,我頭疼失眠,他提出要哄我睡覺。於是,我碩大的腦袋輕輕地拱在他的懷裏,他一隻手拍著我,一隻手伸出來數著手指頭:“大拇指睡覺了,二拇指睡覺了,高個子睡覺了,你睡了,我睡了,大家都睡了……”在幼兒園裏,老師大約就是唱著這樣的歌謠催他們入眠的吧。現在,年近三十的我在這樣特殊的待遇麵前,愜意得無法自持。

“在兒子麵前,你越來越像一個孩子了。”愛人曾經這樣笑我。

是的,在孩子麵前,我就是想這麼活下去。除非遇到特別原則的事情讓我不得不回歸到成人的社會規律中,我是不會放棄這個可愛的角色的。我們瘋,鬧,遊戲,慪氣,撒嬌,做這一切時,都是互相的。我不會再有童年了,這個重溫童年的機會是孩子給我的,我會珍惜它,在這個童年裏,我會讓自己和他活得一樣透明,一樣晶瑩,一樣健康,一樣天真。我要真正地和他待在同一個世界裏,從他的視線裏去欣賞風景,從他的憂傷中去諦聽雨聲,從他的困惑裏去質詢一切,從他的驚喜裏去親吻天使的笑容。

我深信我的這種行為,於他而言不是放縱,於我而言不是低能,於他未來的教育而言也並沒有違背初衷:作為朋友,他更懂得愛我,也更理解和接受我的愛;作為朋友,我可以沿著自然而然的渠道去引導他走得更好;作為朋友,我們共享了他隻此一次的童年的甘甜。

何樂而不為呢?

夫妻如果不是對方的朋友,那不會是一樁美滿的婚姻;老師如果不是學生的朋友,他不會是一個稱職的老師。同樣,我覺得,父母如果不是孩子的朋友,也一定不會是合格的父母———令人遺憾的是,同時也是不懂得如何在辛苦的操勞中為自己收集幸福的父母。

我不想做這樣的人。我真希望自己在孩子的眼裏,永遠有資格成為他的朋友,成為他班上的一名女生———一名年齡最老然而是最親密的女生。我會為此感到莫大的榮幸。

有那樣一個下午

不知為什麼,這些天來,我常常想起那樣一個下午。

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母親要去給玉米噴農藥,喊我去,我不情願地說:“我又不會噴藥,讓我去幹什麼?再說我還要看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