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技法
暮春的一天,法國梧桐鮮嫩的翠葉在陽光的沐浴中顯得層次分明,每一片葉子仿佛都有著不同的神情。
在一所美院的公共教室裏,一位著名的中年畫家正在和一群學生座談。他麵前攤的,是自己剛剛出版的精美畫集。
“在這幅畫裏,人物是由側麵光照明的,沒有一點兒正麵光源,所以人物的麵孔大部分處於陰影裏。我這樣安排光源的目的是想讓畫麵有一種神秘的感覺,並且著力解決繪畫中明暗交接處的表現……”
學生們屏息靜氣地傾聽著。畫家翻開另外一頁:“在這幅畫裏,這個模特纖細的體形非常易於觀察和描寫內在結構。你們看,她把身體的主要分量放在了右臀上,同時還依靠著身後的水池,我就是把握住了她這一瞬間的姿勢特點……”
這幅畫畫得實在是好。盡管是印刷品,但是還是可以品嚐得出一些原作的韻味。模特的容顏是那麼安恬,寧靜,還帶著一絲微微的嬌羞。但是她的肢體卻是那樣的舒展大方,充滿了女性典型的柔和與強韌。他忽然記起,畫這幅畫時正值深秋,那時,他的畫室裏還沒有開始生暖氣。而他,卻從沒有想到過,她是不是會覺得冷呢?
他的心不由得微妙的一頓,隨即又恢複了常態,再翻出一頁,繼續興致釅釅,侃侃而談:“……我在這幅畫裏實施的色彩方案是橙色和綠色。我想表現的是,除了模特身上的晨衣以外,一切東西看起來都像是無可逃避的感染上了橙色……”
“我有個問題,老師。”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子插話道,“如果在這幅畫裏,你主要想表現的隻是色彩方案,那您幹嗎不用桌椅或者別的什麼東西來代替模特呢?”
學生們笑起來,這是一個初級但是有趣的問題。
“當然,模特也是很重要的。”畫家笑道。
“您是指她作為您的繪畫對象的意義重要,還是作為一個個體的人的意義重要?”
“當然是作為一個個體的人的意義重要。”
“其實,我還注意到了,您畫集裏幾乎所有的人物都是她,仿佛您畫了她許多年似的,”女生又說,“她的眼神看起來既聰明又清亮,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美,”女孩子似乎知道自己說的太多了,有點兒小心的試探著,“是嗎?”
“是的。”
“這就是您隻畫她一個人的原因嗎?”
學生們頓時靜默。片刻之後,又笑起來。之後,再次靜默。敏感的年齡,青春的特性,好奇的領域,唐突的問句———他們一起矚目著畫家。
“不僅僅如此,”畫家沉吟著,“最重要的是,她是懂得我的。她懂得怎樣去激起我的創作欲望,她懂得我的每一個暗示,她懂得我需要的每一個細節的配合,她……”畫家微垂下頭,“她是懂得我的。”
“你呢?你懂得她嗎?”
畫家沉默。
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是否懂得她。
她是他所在的美院的畢業生,在校時就常常選修他的課。但是專業並不是很突出,因此他也就沒有特別留意過她。畢業後不久,她就找到了他,說她的工作分配的不理想,暫時沒有別的出路,想先在學校裏當一段模特。他這才仔細觀察了她一番,發現她的身體條件很好,又經過長期的專業熏陶,領悟力實非一般模特所能及,就很爽快很熱情地向學校推薦了她。她就這樣留了下來。事後,她特意向他表示感謝,並且說,她願意利用下班時間為他一個人單獨工作。
“怎樣配合都可以。”她紅著臉說。他知道她指的是裸體,她在學校的公共課上從不裸體的。
他喜出望外。談到薪水的時候,她開始無論如何也不肯要。後來見他的態度實在堅決,才答應每小時收五塊錢———她在學校的薪水是每小時三十元。
他們的合作就這樣開始了。無論春風夏雨,還是秋霜冬雪,她都隨叫隨到,可長可短,從不耽誤。他很快畫熟了她,畫透了她,如此一畫,便是六年。
從她的二十二歲,到她的二十八歲。一個女人,能有幾個這樣的六年?
可是最近,當他在國際上榮獲大獎,在國內出版畫集,風風光光,功成名就的時候,她突然辭職了。
“為什麼?我現在有能力給你高薪了。”他困惑至極。
“我走了,還會有別人的。”她沒有正麵回答他,隻是慢慢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慢慢地說:“我總得開始另外的生活啊。”
……
“她呢?她現在在哪裏?”座談結束後,大眼睛的女孩子不依不饒地跟上來追問。
“不知道。”
“她一定是愛你的。你知道她在愛你嗎?你畫過她那麼多次,難道沒有讀過她的眼神嗎?你不應當是一個隻重視技法而不重視內涵的畫家吧?”
“如果她愛我,她為什麼不說?”
“如果你整天這樣麵對著她都不覺得有什麼的話,那她還有什麼好說的?!”女孩子驚詫地看著他,“你難道不愛她嗎?你的畫告訴我,你是愛她的。”
他又一次沉默,許多記憶浮上了水麵,一層層地清晰起來:她每天為他打掃畫室,他畫得入神時她發著高燒陪他堅持,她不厭其煩地給他洗沾滿了顏料的肮髒的工作服,她走遍大街小巷為他選訂最合適的畫框……是的,她是愛他的。也許,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他不想讓自己去重視和注意。她從來不說,他也覺得這樣挺好。他是那樣全心傾力於自己的事業,總覺得這要比愛情重要。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許久,他才想起問對麵的女孩。
“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女孩子說,“也許男人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夠超過女人,但是在對愛情的感覺上,女人永遠會走在男人前麵。”
回到他的城市,回到他的學校,回到他的畫室,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個厚厚的信封。打開,信封裏裝的是六年裏他付給她的所有薪水———全部都是五元一張的鈔票。鈔票們就那樣靜靜地睡在那裏,仿佛是一顆顆死去的心。
他這才意識到:以往的日子裏,自己對她故意的忽略有多麼的卑劣和殘忍。
在雪白的畫布前坐下,他卻再也畫不出一筆———畫布上全都是她。他也方才明白:原來她已經那麼深地融入到他的事業中。他的愛情,原來已經被她變成了他事業的一部分。這麼多年以來,她給他的,從來就不是一個平麵,而是一個能夠看出卻無法測量的深度。深度這個詞,在他的繪畫裏隻意味著是一種特質,但是在她的行為裏,卻構成了生活本身。
她對他的愛情,也是一樣。
而他,一直能夠運用的隻不過是油畫的技法,她獻給他的,卻是用任何詞語也不能描繪和解說的愛情技法。
他終於知道:他,原來也是愛她的。
可是,她在哪裏呢?
愛比戀更冷
《愛比戀更冷》,這是《安娜·卡列尼娜》電影版的一個名字,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托爾斯泰的這部名著讓許多女明星為安娜這個角色發癢。我手裏這個版本的主演是蘇菲。瑪索。蘇菲。瑪索也是我喜歡的,但看完之後才發現,這部片子並不令我滿意。原本是滿漢全席的原料,放到餐桌上的卻是一道水果拚盤。或許始終最能讓我動容的,也還隻是《愛比戀更冷》這個別名和蘇菲。瑪索的眼睛而已。
當然,這是可以原諒的。一篇普通的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尚且會麵目全非,何況容量如此豐富的名著。雖然損耗得如若天壤,但總算視覺上還有些營養。於是,一路看下去,便是這樣一則市民豔情故事:邂逅,示愛,男方狂熱追求,女方猶疑不定。然後碰撞,燃燒,懷了羞恥的孕,對內必須麵對家庭,對外必須麵對輿論。最可怕的是,愛情的源頭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渾濁。相愛的人在經曆了最親密的階段之後,開始有間,開始了彼此的疏離和傷害:他去劇院陪母親看戲,作為地下情人的她不能忍受獨自在家的孤單。一個女人向他飛灑媚眼,名不正言不順的她遏製不住自己的猜疑。而他也開始對她的痛苦無謂,對她的脆弱輕慢。她使小性,說後天必須去鄉間旅居,他說他後天要見母親,她說你明天可以去,他說我明天要去見律師。她固執己見。他說: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他說:你到底想怎樣?他說她:你簡直不可理喻!說完之後,他離開。安娜照著鏡中的自己,容顏憔悴。她正被愛厭棄,自己也厭棄自己。內憂加上外患,她就走進了崩潰和瘋狂。
這也就是愛了吧。雖然沒有正式結婚,到了一定階段,愛比戀,確實更冷。冷,是冷淡,冷峻,冷清,冷落。不處理好這些冷,就是冷漠,冷峭,冷凝,冷死。
每個正常的男女都要戀愛。戀和愛,終究是如此不同。戀是淺,愛是深。戀是晶瑩剔透,愛是色彩斑斕。戀是風花雪月,沒有那麼多塵世的牽絆;愛是柴米油鹽,多的是凡俗的糾葛。戀的時候,油珠是琥珀———女人要買紅色康乃馨,男人就決不說買黃色;男人要買方形熱水器,女人再喜歡圓的,也會靠在男人肩上說方的有個性。結婚之後,原形畢露。琥珀漸漸軟化成油珠,誰都想把對方不順眼的地方擦幹淨,誰都想用自己壺裏的水替對方洗澡。於是,越洗越疼,越洗越不能忍受,直至赤膊相向,頭破血流。
愛,真的比戀更冷,也更需要冷。因為戀可以是一個輕盈的過場戲,愛卻是一折接一折的正劇。一場正劇要唱到幕落,沒有掌握節奏的冷靜理性,是一定會把嗓子唱壞的。
愛比戀更冷,所以,愛是艱難的。因為愛注定要泡在最具體的生活中,與無數瑣碎的細節泥沙俱下。而在這泥沙中勝利淘出的,才是真正的金子———依然如同洗澡,隻是這澡是冷水浴。經過了冷水浴的愛,才會擁有真正值得信任的健康和恒久。
樹葉和河水的愛情
A版
樹葉和河水當然來自於不同的世界。樹葉來自於肥沃的泥土,來自於和暖的春風,來自於小鳥清脆的歌唱,也來自於蟬翼溫柔的撫摸。而河水來自於丁冬的山泉,來自於高緲的雪峰,來自於石崖堅硬的擁抱,也來自於綠藻綿長的愛戀。
河邊有一棵樹。樹葉和河水常常互相鄙視著。
樹葉說:“河水,你看你終日這麼流著,不知上進,多麼平庸!”
河水說:“你以為你的姿態是上進嗎?其實你是在依靠樹幹的力量才會顯得高高在上。而我依靠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抵達大海。我的向前比你的向上要有意義得多。”
樹葉說:“大海是大海,你又不是大海。在這裏我看不到你融入大海的氣魄,隻看到你的無能和無趣。”
河水說:“麵對你虛假的俊逸,我寧可這樣。其實我這樣不是無能,也不是無趣,而是平和。你的俊逸是一時的,我的平和卻是永久的。”
夏去秋來,樹葉慢慢地變黃了。
河水笑道:“看你還有什麼可驕傲的。”
樹葉說:“我這也是一種風采,你不會有,也不會懂的。”
初冬時分,再也堅持不了的樹葉終於落下,順著河水漂流起來。河水道:“你投入了我的懷抱,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樹葉說:“你沒有打倒我。別忘了,我現在還漂在你的上麵,比你還超越了一點兒。”
天氣越來越冷,終於下了雪。小鳥拍著翅膀早早地遠去了,嗚嗚的風吹打著光禿禿的樹幹。河水也被一截截地冰封起來,他變得沉重和笨拙起來,失去了往日的輕靈和灑脫。樹葉也被凍在了河水裏。兩個人停止了爭吵。
樹葉說:“真冷啊。”
河水說:“真冷。”
樹葉說:“我真喜歡春天。”
河水說:“誰說不是呢?”
他們沉默了。共同的情境讓他們終於達成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和交融。他們緊緊地擁抱著,想讓體溫溫暖彼此。他們都在想,這個冬天過後,他們再也不會拌嘴了。
春天很快就又回來了。冰淩裂了縫,小草發了芽,迎春花也綻開了鮮黃的笑臉。河水麻木的四肢開始鬆動起來,他輕輕地搖著懷裏的樹葉,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樹葉已經死了。河水的淚洶湧地漫過了麵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是多麼愛樹葉,愛這個在年輕時和自己磕磕絆絆衰老時又和自己相依為命的樹葉,樹葉也是多麼愛他。可是,已經晚了。他們的雙唇已經無法再去表達愛情了。
河水離開了那棵樹。最後一次回頭時,他看見又有一片樹葉在樹上生長了出來,而那邊的河水也正對著那片樹葉喧嚷不休。
B版
據說,樹葉隻能和樹葉世界裏的事物相愛,河水隻能和河水世界裏的事物相愛。千千萬萬年來,都是這樣。
某一年的某一個春天,一片樹葉從一棵樹上生長了出來。這棵樹住在河邊,這片樹葉就天天把河水當成一麵鏡子來梳理晨妝。無論樹葉被陽光雨露沐浴得多麼絢麗多姿,還是被狂風飛石擊打得多麼狼狽不堪,河水都始終寬厚地容納著這片樹葉的身影,溫暖而沉默。在日複一日的容納中,有一天,樹葉終於發現:自己再也不可能離開這段河水了。她愛上了他。而他,也早已經愛上了她。
他們的相愛在各自的世界了掀起了軒然大波。
“不行,不行!”樹葉的家族說,“樹葉怎麼能夠愛上河水?就沒有過這樣的事情。它會把你漚爛的。”
“不行,不行!”河水的家族說,“河水怎麼能夠愛上樹葉?這真是駭人聽聞。她會毀了你一輩子,把你搞得得渾渾噩噩。”
相愛的樹葉和河水承受著家族的撞擊,沒有動搖。有小鳥站在樹葉身邊親吻樹葉,樹葉轉過了臉。有蝴蝶舞在樹葉麵前讚美樹葉,樹葉垂下了眸。也有魚兒在碧浪裏穿梭,有浮萍在清波裏誘惑,都被河水拒絕了。他們都堅守著。
“年輕的心都是這樣激烈。等等吧,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再能挺的人也挺不過時間。”有經驗的樹根和河床說。
他們就這樣等著,等著。
夏天到了。因為久旱無雨,原本豐沛的河水迅速地幹涸著,岸邊露出了難看的裂縫。魚兒和浮萍都離開了這段河水。
“看啊,他多老,他多窮!”人們議論著。樹葉隻是沉默。
秋天到了。樹葉被掠走了漂亮的翠衣,在一夜之間變得憔悴起來,枯黃起來。蝴蝶和小鳥都離開了這片樹葉。
“看啊,她多怪,她多醜!”人們譏嘲著。河水隻是沉默。
人們感覺到他們的愛沒有想象的那麼簡單了。
“可是你們愛又怎麼樣?你們又結不了婚。”人們語重心長地說。
“愛就是愛。隻要愛著就很好了。”他們說,“結婚是因為愛,但是愛了並不一定要結婚。”
人們歎息著,沒有人明白他們的話。人們覺得他們倆都瘋了。
冬天到了,每一個角落都變得冰冷刺骨起來。河水覺得自己的四肢一點一點地麻木了,樹葉也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得枯竭起來。他們清楚他們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他們知道他們現在絕不能死,他們必須得盡最大的努力活著,尋覓一個機會,能夠永遠在一起。
一陣勁風吹了過來,樹葉猛地躍身而出。他們終於擁抱了———樹葉落進了河水裏。
“嘩啦啦!嘩啦啦!”
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在為他們鼓掌歡呼。
在掌聲和歡呼聲中,樹葉和河水卻一直微笑著,沉靜著,安詳著。河水擁著樹葉,慢慢地睡了。他們進入到一個最酣暢的夢裏。雪紛紛揚揚地飄下來,如同婚禮上潔白的禮屑———這大約是世界上最盛大的婚禮了。
不久,春天又來到了河邊,但是這已經和他們沒什麼關係了。他們變成了琥珀,誰也不能把他們分開。
所謂妖精
星期天,和表姐閑逛。已是淡淡的初秋,外麵落葉七彩,微雨清涼,商場的衣櫃間卻是霓虹繽紛,春潮湧動。想想,也對,秋和春的表征本來就很相像。
一左一右,迎麵走來兩個女子,乍看都是紅衣,細品紅得卻有些不同。左邊女子一套豔朱牛仔裙,上麵開衫,露著鮮黃的吊帶抹胸,吊帶極細,豐盈的雙峰在細帶下呼之欲出。裙子很短,白亮亮地閃出玉柱一樣的小腿和若幹大腿。從上而下都讓人擔憂。大約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吧?右邊女子的風格顯然要含蓄。旗袍樣式的長裙,暗紅如深色的玫瑰。外麵罩著黑絨短袖,也開著衫,散淡隨意地透出肩臂處的優雅骨形和雪白皮膚。
“性感。”香風過後,我評價。都是好色之徒,我和表姐常常交流心得。
“哪位?”
“左邊那位。”
“該是右邊那位。”表姐道,“左邊那位,隻是風騷。”
“有何不同?”
表姐侃侃而談:風騷是咄咄逼人的,性感是清茶慢泡的;風騷是張牙舞爪的,性感是素手殺人的;風騷是招搖呐喊的,性感是落地生根的;風騷是燒人眼的,性感是潤人眼的;風騷是氣球,炫得高,性感是磁鐵,引力大。總之,風騷是淺層之技,是技則總會技窮。性感是魅力之果,果成則芳香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