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花板上親吻
這是一個朋友婚外的感情。她說她不介意被寫出來。“沒什麼可恥的。”她說。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她說,“我們之間,就是這個樣子的。”
他們之間,甚至連對視也沒有。
偌大的會議室,他們麵對麵坐著,當然還有許多人。但因為彼此的存在,那許多人便都沒有了意義———也許,原本就是為了見麵,他們才心照不宣來參加這個會的。
他原本是挨著她坐的。他來得晚了些,進到會議室,發現隻有一個座位空著,在她左邊。他猶豫了一下。如果不去坐,顯然是異常的,如果去坐,他從來沒有和她這樣切近過。時間越長,他的猶豫就越引人注目。他走過來,“這兒沒人吧?”他問她。她點頭。“那我就坐這兒了,沾染沾染青春氣息。”他說。
他比她大二十一歲。
會議還沒有開始,周圍的人都在和鄰座說話。他們也說,隻是,她和右邊的人,他和左邊的人。他們之間連最普通的問候和寒暄都沒有。偶爾,他們的胳膊會碰到一起,皮膚都很緊張。甚至,空氣從他這裏流動到她那裏,她都能感覺得到空氣的緊張。
終於,有一個人上了衛生間,他站起來,孩子氣地去占那個座位。借口是他要問那個座位旁邊的人職稱的問題。其實他這種資曆和年齡,早已經不用評職稱了。
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們也常常單獨見麵,每次,他都說自己老了。開始她還抗議他的說法,後來她就任他說。如果他覺得這樣說說舒服,那就說吧。她想。但聽不到她的抗議他似乎有些落寞,說的神情也有些淒涼,沒有她抗議時的坦然和暢快。她這才明白,他把自己的訴說和她的抗議當成了一種遊戲。於是,她又開始抗議他。他說老,她說不老。他說如果再年輕十歲或者五歲該多好,她說你在我眼裏就是同齡人。他說年齡不饒人,她說許多事情都和年齡沒有多大關係。說著說著,她就發現經遍世事的他總還是有些靦腆和害羞。她喜歡他這種靦腆和害羞。他們初識的時候,就是這靦腆和害羞裏透出的純真致命地打動了她。一個年屆半百的人還會靦腆害羞,還會有純真,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他還沒有戀愛過。
愛情是一種野氣。野氣撒出來了,男人就會變皮,變木。他沒有。
他們就這樣開始了沒有任何標誌和證據的戀愛。已經十年了。我問她十年裏他們之間一點兒語言的表達也沒有嗎?她說有過一次。那是他們一起出去遊玩———他們在一個係統工作,有時候會碰到一起。一大桌子人吃飯,他們倆挨著。餐廳很喧嘩,人們各自聊著天,他和她都感覺到靜默著也不是一回事兒,就說些散淡的話。突然,他問她:“有的,是吧?”
她說她很吃驚,不是因為不明白這沒頭沒尾的話,而是沒想到他會說。
“是。”她馬上說,“有的。”
沒有任何定語,然而他們都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他們也有過一次小小的牽手。那次是他們一起出差,一天晚上,同行的人都出去購物了,隻剩下了他們倆。他們出去散步,沿著一條河。河岸上是一級一級的梯道,順著波光,兩字排開的都是酒吧,有歌聲,有琴聲,還有他們的呼吸聲。她問他會不會遊泳,他說隻會狗刨。她說如果我跳河呢?他說你為什麼要跳河?她說因為失戀。這是她對他最明顯的暗示了。
他說你沒有失戀。你不會失戀。然後他上了一級台階,說:“我拉你一把。”然後不由分說地牽著她的手,他們慢慢地向前走去。一瞬間,她的甜蜜比河水還要充溢。
然後呢?
然後,他放開了她。但她已經很滿足了。
君有婦,卿有夫。日子過得都很平安,不想讓兩個家傷痛動蕩。於是他們就這麼愛著,愛得像兩個孩子,愛得像兩個少年,愛得像兩個傻子。
“其實,我們也有過親吻。”她說,“開會的時候,我們總會共同看著某一個人,一個倒水的服務員,一個慷慨激昂的發言者,一個咳嗽不止的老太太,一個站起來拉開椅子準備上衛生間的男人,總之,隻要是有點兒動靜,我們就會一起看著那個人。”
在他的臉上,他們用目光實現了親吻。
“如果實在沒什麼人可看,”她說,“我們隔一段時間就會一起看看天花板。在天花板上也一樣可以親吻。”
你是電,你是光
那天,和一個朋友聊天,她津津有味地說起自己“被初戀”———被人初次暗戀的經曆,問我有沒有。我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回家的路上,眼前卻突然閃現出一個男孩子的麵孔。
我的“被初戀”,男主角應該是他。
他姓鄭,是我的初中同學,除了體、音、美,其他各科都是最差的差生。我則是個不折不扣的優等生,用東北話講,“咣咣的”。除了用一點點小聰明把自己的學習成績搞到前三名之外,我的其他精力都在為虛榮心作貢獻:作為年級大班長,我擁有統管整個年級的紀律、衛生等重大權力。在自個兒班裏當然也是霸王,對誰都敢指手畫腳,喋喋不休。在那個男女生互不搭腔的變態時代,我像一條無所畏懼的鯊魚,在男生和女生的團隊間遊來遊去。無論友好不友好,反正是個“大使”。日子久了,大家似乎也都默認了我和男生自由交往的權利。於是,在班主任發起的一項優生幫助差生的活動中,別人都是男幫男,女幫女,隻有我大義凜然地指著鄭說:“我幫他。”
座位被調在了一起,我開始了我的幫助行動:數學課給他講習題,語文課幫他構思作文,英語課幫他提單詞……對我的幫助,起初他是漫不經心的,有點兒看笑話似的,直到有一次美術課上,我和他一起畫美術老師的漫畫,他看到我比他畫得還好,還怪,還調皮,才開始轉變態度,積極配合。但是,他有些太積極了。老師在上麵講的時候,他一字不聽,隻等放學後我給他講。我為此批評過他,威脅過他,他卻全不在意。後來我才明白,他是有意而為之,目的是想和我單獨待那麼一會兒。而我因為和他賭氣隨手畫的那些畫兒,也都被他珍藏在了他的畫夾裏。
火眼金睛的老師很快發現了端倪,在我尚且懵懵懂懂的時候,就把我們調開了。然後就是熱火朝天的初三,我和鄭被分到了不同的班。我是快班,他是慢班。再然後,我轉學到了縣城。而鄭,據說不久就輟學了。
轉學之後,我每個周末都要從縣城回家,周日再從家到縣城。途間正好經過鄭居住的村子。我發現,幾乎每周在奔波的路上都能碰到鄭。一次是偶然,兩次是偶然,三次,四次……似乎就成了一種約定。四五十裏的路,他總要陪我走大半程,對這種陪伴,我想我是喜歡的。但對這種陪伴的意義,我卻甚不明了。
初中畢業,我上了師範學校,和鄭開始通信。剛剛求學在外,對家鄉信件的感覺是新鮮而親切的。他來一封,我回一封。其實裏麵無非是些青春期的感歎和情緒,沒有什麼實質的內容。若論信的質量,我承認他的更好一些,更用心一些。他常常會有一些奇巧的做法,比如把信疊成各種各樣的花式,比如把我的名字鑲嵌在一首自做的詩裏,比如不是寫而是畫一封信。
師範即將畢業的那一年冬天,寒假回家,下了大雪。我正拎著掃帚在院子裏掃雪,一個親戚上門了。她是來找我的。她是我們村的媳婦,她娘家和鄭一個村。她直截了當地傳達了鄭的父母提親的意思。我震驚之餘,勃然大怒,幾乎是用掃帚把親戚趕出了家門。憤怒的原因很簡單:我斷定是鄭授意他的父母這麼做的。他玷汙了我對他純潔的友誼。盛怒之下,我給鄭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也是我給他的最後一封信,說我已經把他的信都燒掉了,也要求他燒掉我給他的所有的信。說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可能,愛情友情都是如此。不久,他回了信,口氣很無力,卻也很倔強。他說你是我的初戀,我不能忘記你。他說很抱歉給你帶來幹擾和傷害。他說我不會燒掉那些信,你怎麼做是你的事,我怎麼做是我的事。
這之後就沒有直接的聯係了,隻是聽我們共同的初中同學傳來一件又一件關於他的事:他把自己鎖在屋裏一遍遍地看我給他的信,看我畫的畫,大哭一場,拒絕了所有的相親……然後,聽說他終於結婚了。再然後,聽說他有了孩子,接著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又有了第二個孩子———他走上了許多農村青年都走過的那條常規之路。而在這些消息裏,我師範畢業,參加了工作,也結了婚,又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調動著工作。二十年過去,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任何消息。相距不遠,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我甚至已經把他忘記,直到今天。
“你是我的初戀。”他曾經如此給我定位。而當時的我最強烈的感覺卻是受辱,仿佛我從未喜歡過他而他居然這樣喜歡我,就是對我的不尊重,就是在朝我潑汙水。他應當被拒絕,被冷淡,被斥責,被輕屑。一切順理成章。
現在想來,他有什麼錯呢?二十多年來,逐漸長大。我喜歡過別人,也被別人喜歡過。對喜歡的人,我學會了珍惜。對喜歡我的人,我學會了感謝———隻要是有關於愛,我都學會了善待。即使是對這份早已經事過境遷的暗戀,經過漫長的歲月折射之後,此刻的我,也感覺到了其間的溫暖和純粹。這,便是進步吧?而對於鄭,站在我記憶裏的那個男孩子,請求原諒這樣的詞語太單薄了,也太不達意。對於他,我無話可說。
“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街邊的小店裏,傳來S。H。E純真絕望的歌聲。我一向把歌詞裏的“你”理解為“愛”。是的,愛是電,愛是光,愛是唯一的神話。再黑暗的愛,也不是墨水,哪怕是最不被人承認和接受的暗戀,也是地下的煤。總有一天它會被挖出地麵,在某一個瞬間照亮我們生命裏不能言說的那種溫柔。
愛情底片
他是一個優秀的男人,碩士畢業後留校任教。女友漂亮聰慧,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
兩人中規中矩地相識了一年多,眼看談婚論嫁就要擺上議事日程,忽然間,女友提出分手。
“為什麼?”他一遍遍地問,好奇大於生氣,“你究竟對我什麼不滿意?工作、學曆還是家庭?或者是我的處世態度和生活作風有什麼問題?”
“都不是。”女友說,“隻是因為那張照片。”
他的心不禁一顫。
那是一張極普通的照片,是他與一位女學生的合影。他常去一家成人進修學院講課,每次講課時,那個女學生都會坐在教室的最前排,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看。下課了就給他端一杯水,然後和一大幫同學圍著他聊東聊西。他對她印象不錯,和她在一起時也挺舒服。但也僅此而已。
“她端水給你時,你有什麼感覺?”女友追問。
“學生給老師端水不是很正常嗎?”
“那她盯著你看時呢?”
“也很自然啊,老師怎麼能怕學生看?”
“那我盯你看看試試。”女友道,然後便死死地盯住他,有幾分試探,又有幾分認真。
“開什麼玩笑。”他卻覺得渾身不自在了,忙把話題岔開。
不久,就出現了那張照片。那是一次課間休息時,一位同學不知怎地隨身帶了一架相機,還剩下幾張膠卷沒拍完,便對著同學們胡亂抓拍,忽然看見他正和她說著什麼,便順手給拍了下來。不過拍得實在是不錯:他和她的臉挨得很近,額頭幾乎抵著,目光相對,會心微笑。他的神情如暖暖的春風,她的神情如漾漾的春水。
“拍的時候,你在想什麼?”自從見到這張照片,女友就絮絮地問。
“當時正在說話,哪裏顧得上多想什麼。”
“那麼,你們在說什麼?”
“不記得了。”他淡然道,“不過是一張照片,別太在意。”
“你們看來可是真的挺好。”女友的神情帶著些微微的惆悵。
“那不過是一張照片。”他有些急了,“我現在就可以撕掉它!”
“撕掉照片容易,可是你能撕掉那個人嗎?”
“我和她隻是師生,至多算是朋友,”他氣憤地說,“不信你可以去調查!”
“有些東西連你自己都沒發現,我又能夠去查什麼?”女友幽幽地說,“相信我,我絕不是無中生有。她很適合你,你也很適合她。你之所以和她沒有故事,是因為你在有意識地為我負責,從而無意識地把她關在了情感圈外。”
“你根本沒見過她,怎麼知道她適合我?”
“不要以為這張照片不算什麼,有時候,一句話語,一個動作,一聲歎息都足以暴露一切。”女友指著照片上的他和她,“你仔細看看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再仔細看看你的笑容,你的神情……你是喜歡她的,是不是?”
他沉默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追究起來,他真是一點兒都不討厭她,也可以說是喜歡她。如果他有意讓這種喜歡延伸下去,這種喜歡有可能會變成很喜歡,甚至是愛。
“然而,我們在一起這麼長時間,卻從沒有照過一張這麼和諧的照片。”女友說著翻開了影集。果然,他和女友的每一張照片都帶著些莫名其妙的生澀、緊張、惶恐和故作姿態。
亦如他和女友所謂的愛情。
“可是,你總不能為這樣一張照片和我分手吧?”
“那有什麼不能呢?”女友靜靜地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無法更細致地分析,你也不要太違心地否定。這張貌似友誼的照片背後,其實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愛情潛質。”
他無語。
二人終於分了手。當別人問為什麼時,他們都保持緘默。是的,說出來誰會相信呢?一年多的朝夕相處和有意栽培竟然抵不過一瞬間拍下的一張隨意的照片。
後來,他真的和那個女孩兒結了婚。正如女友所說的那樣,他和她彼此確實更為適合。他這才明白女友是個在情感上多麼敏銳和精明的女人,那張他一直自以為是友誼的合影,居然是一頁被她一眼看清的隻有在暗房衝洗時才能目睹的愛情底片。
他也方才明白:有時候關於心靈的某些事情,在某些人的視線裏,一絲一毫也不能隱藏。
心和心總是碰不到麵
那天晚上,散了很久的步,回到家倒頭就睡,連手機都忘了關。正睡得不知所以,突然被手機鈴聲吵個半醒,我沒睜眼睛,任它響。第二遍鈴響的時候,我被迫徹底清醒,拿起電話。來電顯示是同學Z的手機號碼。看看表,已是淩晨兩點。怎麼這時候給我打電話?莫非是出了什麼事情?我連忙接通,還好,耳邊傳來他正常的聲音。
“喂,你睡了嗎?”
“已經醒了。”我說,“什麼事?”
“是不是有些打擾你?”
“沒關係,反正已經被打擾了。”我開玩笑,“有事就說吧。”
“我沒什麼事。”他說,“就是睡不著,所以想和你說說話。”
“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
“噢。”我緊張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不過立馬就開始憤怒。睡不著就找我?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是陪聊的嗎?我氣不打一處來。不過,再想想,也就算了。畢竟是死纏爛打過三年的同學,雖然彼此一直都有默契,屬於他是我的青衫之交我是他的紅顏知己的那種,卻也不是經常找我。而且,或許他還有什麼苦衷沒有說出來,另外,我畢竟也已經醒了。
在我舒緩憤怒的空檔裏,他似乎也在猶豫。終於,他又開口了。
“你丈夫不在家?”
“不在。”我說。心想幸虧我丈夫不在家,不然這電話來得還挺不好解釋呢。
“那我就放心了。”這個笨家夥老老實實地說,“我說的放心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怕打擾他,也怕他誤會。”他的言語在停頓中跳躍,“我知道自己不該打這個電話,這麼晚了還給你打電話,太不禮貌……”
半夜打電話的目的就是為了替自己唐突行為的本身道歉?他的
唆讓我差點兒笑出來。我想起那個經典的段子,一位護士叫醒了正
在酣睡的病人,原因是病人該吃安眠藥了。
“可我隻是想和你說說話……”他接著說。
“就是說說話……”他又說。
“說說話。”他重複。
“我知道了,沒關係。”我說,“真的沒關係。”
我們都沉默下來。我突然感覺非常難過,我真的已經不怪罪他了。可我不知道自己怎樣做才能安慰他,怎樣做才能讓他相信我對他的打擾真的已經毫不介意。是的,不過是說說話。此時此刻,我願意相信他的目的就是這般泉水一樣的單純。但現在的問題是,他似乎不太相信自己輕易就能獲得同樣單純的理解和接受。難道為了飲下這口單純,我們僅僅掬水如唇還不夠,還必得披荊斬棘搬石頭去尋找那個十萬八千裏的泉眼?還必得在說話這個詞周圍加上一些前綴或者後綴,搞出一堆複雜可笑的定語或補語?難道這樣才能給語言環境創造出習慣的安全感?難道我們必得如此?
我突然想起央視《藝術人生》的一次訪談中,主持人朱軍問一直單身的演員王誌文:“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女孩?”王誌文想了想,說:“就想找個能隨時隨地聊天的。”
“這還不容易?”朱軍笑。
“不容易。”王誌文說,“比如你半夜裏想到什麼了,你叫她,她就會說:幾點了?多困啊,明天再說吧。你立刻就沒有興趣了。有些話,有些時候,對有些人,你想一想,就不想說了。找到一個你想跟她說,能
跟她說的人,不容易。”
是的,這其實很難。或許你人緣不錯,和你認識的人很多,和你關係不錯的人也很多,但即使是你朝夕相處的家人,甚或是骨肉交融的愛人,你也未見得想什麼時候說話就和他說話,什麼時候想和他說話都不必擔心失禮,不必自責,不必畏懼被冷淡和被斥責。茫茫人海,紫陌紅塵,熟悉的容顏千千萬萬,通訊錄上的名字萬萬千千,有幾個人能讓你有這樣的安然和把握,去隨時隨地地暢所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