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我和Z開始聊天,聊的多是同窗時候的事。他講我的課間操姿勢如何不標準,我講他如何和同學拉起椅子打架,還聊到某位男同學一次吃十六個饅頭,某位女同學在愚人節那天同時給兩個男生寫情書……他居然還記得我和一位語文老師的過節:那位語文老師講課很無趣,我不愛聽他的課,一次,故意設圈套問他每位老師講課是不是都有自己屬意的特點,他說當然如此,我問他你的風格是什麼,他自謙說自己沒有風格,我連忙作恍然大悟狀,道:原來沒有特點就是你最大的特點啊,怪不得我這麼不喜歡聽你的課呢。
寂靜的深夜中,我們哈哈大笑。Z感歎道:“那時候我就驚奇,怎麼會有這麼直率的人,心透明得像玻璃一樣。”
這是他能夠在深夜把電話打給我的原因嗎?
他也說起了自己現在的一些事。身在仕途,看起來是一條大道往前奔,但他的感覺常常卻是迷茫的。他說他幾乎每個深夜都不能安然入睡,心裏空落落的,時不時地會湧起隱隱的痛楚。他和我一樣,都做過幾年教師,後來陰錯陽差地入了宦道。“我常常想,其實自己隻是適合當老師的。”他說。
那次聊天,聊了一個半小時。他問我累不累,我說不累。他說他怕我累,我說沒關係。於是又聊了幾分鍾,他的聲音開始倦怠,我才驀然明白:他累了。其實我也累了。他問我累不累是想以關懷我的名義結束這次聊天,而我說不累則是為了讓他的孤獨釋放幹淨。總之,因為客氣,我們都沒有說出完全的真話。
想找個什麼時候都可以說話的人,是難的。想找個什麼時候都說真話的人,更難。
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們見人就問好,分手道再見。我們喝湯不出聲,嚼食不露齒。我們長裙折扇形容淑女,西裝領帶裝扮紳士,下出租車等待門童護頂,進別人家首先乖乖換鞋———我們用常規行為來展示文明,用瑣碎細節來約定教養,用這一切,來衡定所謂的素質、水準,乃至生活質量。在這種指數越來越高的生活質量中,再親密的人也有了顧忌,再相知的人也有了猜度。而這些顧忌和猜度飄浮在社會生活的表麵,恰恰就是人人稱許的禮儀和規矩。
我突然有些感謝Z。想想,在重重的鎧甲之下,他能夠撥響這個深夜來電,該經過多少次的猶豫才會付出這份勇氣啊。他肯定想了又想:她丈夫是不是在家?在家會不會給她帶來麻煩?丈夫不在家的話她會不會自作多情?她誤會了又該怎麼辦?電話結束之後,他多半還會拷問自己:我怎麼可以這麼發瘋?我是不是神經有什麼毛病?要不然怎麼不僅睡不著還往她家裏深更半夜地打電話?
更加混沌,更加繁贅。而他的初衷,不過是想和我說說話。他不過是想在無邊的黑夜裏,找個無關利害的人,說說話。
我們的心,我們最真實的那顆心,都到哪裏去了呢?我相信你有,他有,我當然也有。但是身體和身體能碰見,眼睛和眼睛能碰見,唯有心和心,總是碰不到麵。我們已經越來越不會真實,越來越找不到真實的渠道。即使偶爾有汩汩的清泉從深山流出———如這個夜晚Z的縱情來電,也很難抵達我們的手掌。因為在它經過的地方,龜裂的縫隙已經幾乎把它盡數截流。
後來,Z再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以他官場多年積留的秉性,我想,他很可能會把這個深夜的電話視為自己的一次失態,一個把柄。或許,他還會為這個電話多次後悔和自責。但我非常想讓他知道的是:我很懷念那次不速之電,我覺得那個夜晚我們之間的聊天,是和他認識這麼多年來,最純淨和最美好的一次。
如果我是維拉
維拉。布瑞麗特,一個生活窘迫到靠領救濟金度日的已婚女人,近日在接受俄羅斯媒體專訪的時候,自稱是俄羅斯總統普京的初戀情人。那天,我在報上讀到了關於她回憶往事的報道,自然是圍繞著普京做文章的。
讀完之後,不由得氣噎。
“……十六歲的時候,我便預見他會成為總統,是克裏姆林宮的領袖。”———如果我是維拉,我想,我不會說這樣的話。要說就在十六歲那年說。如果十六歲那年你便預見了普京的輝煌,那你可預見到了自己會領救濟金度日?如果說普京的命運你無權把握,那自己的命運為什麼不試圖變得好點兒?沒意思的馬後炮還是不要放的好。如果是想就此顯示自己的聰明智慧、目光深遠,那反而泄露的是自己的無清無濁沒譜沒調。
“……那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個隆冬的新年夜,我和普京的朋友們在他的家裏過新年,突然有人提議說要玩旋轉瓶子的遊戲,於是普京開始轉瓶子,當瓶子停下來的時候,正指著我。我們吻了,吻得很淺,但那感覺卻很真實。那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我當時窘得臉蛋發燙,心中卻燃起一團烈火。”———如果我是維拉,我不會這樣癡迷地描摹自己和普京的初吻。而在俄羅斯的青春裏,這吻不過是一個尋常遊戲裏的尋常賭碼而已。能使這個賭碼增值的因素隻有一個:普京的總統身份。這未免讓人惡心。而作為當事人,把當時的狀況描摹得越生動,現在的不知趣也就越生動。
“……他是個血氣方剛的帥小夥兒,有著雄渾的男子氣,天不怕地不怕。他經常與一班狐朋狗友大喝烈酒和香檳,對女孩子有著磁鐵一般的吸引力,簡直是人見人愛的萬人迷。當他一出現,所有的女孩子都會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事到如今我仍記得他的雙手,那短而粗壯的雙手。在情竇初開的少女時代,我曾夢想著能和普京一起步上紅地毯。”———如果我是維拉,我會克製自己對普京如此讚美。如果讚美是雙方的,那還情分相當,可以原諒。可惜不是———這隻是一個年近半百的女人在唱獨角戲。是,她唱的姿態很隆重,但這種隆重未免過於淒涼。即使是麵對傳播最廣泛的媒體專訪,即使有無數人在電視機前駐足,在報紙版麵上瀏覽,那也還是淒涼。而且是更不堪的放大了的淒涼。
如果我是維拉,我更不會去做這樣的事情:一個朋友想和普京談談從軍隊征召警察政策的改革問題,知道維拉和普京有過這麼一段前情之後,就委托她聯絡普京。於是她給普京打了電話。“我很失望。回複的電話是讓我報上姓名,住址,電話號碼以及要谘詢的問題。我突然覺得很沉重,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初戀的麵子被摔了,失望是正常的,她本來就不該抱什麼希望。我甚至覺得,如果生活夠麻辣,還應該讓她失望得更狠些:比如她曆盡千辛萬苦終於見到了普京。當她想要撲過去迎接普京的擁抱時,普京則彬彬有禮地伸出手,同時麵含親民的微笑向她表示問候:“大姐,你好。”
當愛情已經時過境遷,就不要再去提起。若實在想要提起,請像寫流行歌詞那樣,隻使用你我他這樣的代詞,千萬不要實指。世事變幻,白雲蒼狗,抒情的歌謠如果都變成實指故事的話,往往是最殘酷的:如果他是失意者,你的描述是對他的羞辱。如果你是失意者,你的描述是對自己的羞辱。如果你們都是失意者或得意者,那你的描述是對你們彼此愛人的羞辱。如果你們都沒有結婚,那就幹脆結婚。如果你隻有回憶的欲望而沒有結婚的可能,那就是對於你們共同經曆過的這段愛情的羞辱。
所以,還是請不要自取其辱。
如果我是維拉,我想,我會對這段感情保持靜穆。我會沉默。無論我是一個領救濟金的女子,還是一個聲名赫赫的女王,我都會從根本上拒絕接受采訪,對他的初吻,對他的手,和他曾經所有的細節保持沉默。更對他現在的一切:言論,行為,政績,以及權力,統統保持沉默。我會靜靜地對他關注,關注報紙上每一條有關他名字的新聞,關注電視上每一個有他笑容的鏡頭,僅此而已。如果一定要提起,也得是他先提起,而我,在他提起時,依然沉默。
我隻讓他活在我的記憶裏。
這是一種驕傲。
這是一種尊嚴。
我想,這樣的初戀,才是配得上普京的那份初戀。懂得這樣做的女人,才是配得上和普京初戀的女人。
有一種橋,永走不盡
沒有人知道,在她脫俗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多麼功利的心。
除了她自己。
盡管,功利的緣故往往是因為不得不功利———誰都想讓自己生活得更好一些。但是,心存著一份功利,神情到底不如那些無須功利的人一樣明朗和坦蕩。總是流露出一絲壓抑已久的自卑和不甘。大學生活已經接近了尾聲,同學們早已開始為畢業後的出路而忙碌,她和大多數人的處境相似,沒有什麼太理想的可能。出身貧門,家境清寒,無權無勢,學業也並非是出類拔萃,命運憑什麼一定要厚待自己?
然而,她還是不甘。青春的快車道裏,遲一步就是遲百步,她明白。對於自己明白的道理,她不想讓自己明知故犯。
幸好,她生得美。
她取出了自己最珍貴的賭注。
“可以讓我看看這本書的目錄嗎?”那天黃昏,在圖書館,她輕啟朱唇,淡淡的問對麵的男孩。
男孩兒看了她一眼,臉頓時漲紅了。其實這個時刻,他蓄謀已久,心都快生了繭。
他慌慌地把書遞過去:“你也對這本書有興趣……”
從此,情海生波,再無寧日。
男孩兒相貌一般,但為人中肯。不乏聰慧,卻絕不滑頭。最重要的還有兩點:一、他一直都在默默的傾慕她;二、他的父親是一位顯赫的高幹。
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她如一位演戲的高手,坦然地做著這一切。有時,她自己都以為自己真的愛上了他。
“一定一定要記住,橋歸橋,路歸路。橋既然是橋,就總有一天會走過。如果把橋看成是路,那害的才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她常常這麼悄悄地對自己說一番,就會慢慢地冷卻下來。
“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兒愛我?”似乎是有什麼預感,男孩有時會這麼不自信地問。
“又不是稱東西,什麼叫做一點兒?”她心虛地笑,“你愛我有多少點兒?”
“那不是一點兒,是整個兒的。”他說,“可是我卻覺得你和我不一樣。”
“男人和女人當然不一樣。”
“我是指愛情的投入。”
“你幹脆直說我根本不愛你好了。”她銳利地說。她知道有時把話講得狠一些並不可怕,反而會顯得自己振振有詞,“那我幹嗎還要和你這樣?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在愛你的家庭,你的背景?那好,我不沾你了行不行?”她的神情怒極,“往後,咱們各走各的,我不敢要你真摯的愛情,我也不敢給你虛偽的愛情!”
他忙賠笑道歉,頓時妥協。
水到渠成。盛夏來臨之際,他和她雙雙找到了理想的工作。一年的試用期裏,她小心翼翼的與他保持著溫度。試用期滿後,她開始有計劃有步驟地疏遠他。她含蓄地找茬子,文雅地挑骨頭,蠻橫地耍脾氣,尖酸地弄小性,用各種恰當的借口與巧妙的理由冷落他,淋漓盡致地發揮著自己不可理喻的任性,想讓他主動提出分手———似乎在她的感覺裏,這樣就不那麼虧欠他。
“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兒愛我?”一次,她大鬧之後,他忽然靜靜地問她,口氣裏不含一絲的憤怨,真純如一個未染塵霜的孩童。“以前,是有。”頃刻,她艱難地說。
“真的有嗎?”他又靜靜地追問。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淚水嘩嘩地淌了一臉。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他隻是在用最大程度的認真和她配戲。
“傻瓜,以後千萬別這樣了,多危險啊。你以為天下的男人都像我這樣好欺負嗎?”他用寬大的手掌擦著她的淚,“以後別再借橋用了,要學會自己遊泳。”
她哽咽難言,越發難過,卻不明白自己在難過什麼。直到他離開許久,她才想到追到窗邊去凝視他的背影。
數年過去,她又經曆了幾次戀愛,奇怪的是,這些毫無功利目的的戀愛卻都轉瞬即逝,讓她一次次失去了興趣與感覺。一天晚上,她輾轉難眠,居然驚駭地發現:在自己的靈魂深處,裝的竟然還是那個被自己當做“橋”的人,而再也沒有一個男人會像他那樣,連自己對愛情的利用和褻瀆都可以毫無芥蒂地理解、原諒和寬容。
這一種寬容,讓她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走出。
她猶豫了很久,終於撥通了他的電話。
“喂,你好。”她聽見他說。
她沒有做聲。
“是你嗎?”靜了一會兒,他說。
她的淚水落在話筒上。
“為什麼?”他又問。
“因為,橋不是橋。”她說。
橋歸橋,路歸路。人生的許多經曆和狀況,我們都習慣了用截然不同的標準去劃分。但是我們並不明白,橋與路在許多時候是分不清楚的。你以為永遠也走不盡的長路,其實也許是一座有頭有尾的短橋,而你以為過後即可拆掉的一座小橋,卻也許是一段你一生也走不盡的長路。
坐在最後一排
上小學時,我一直是個非常自卑的女孩子。因為醜,因為笨,因為脾氣倔強性格孤僻,每次調座位,老師都把我安排到最後兩排。
坐在最後一排的幾乎都是調皮的男同學,我和他們無話可說。想要聽課卻又看不清講台上的板書。所以每次上課,隻是用眼睛呆滯滯地盯著黑板,做一些毫無意義的遙想———我從小就是個腦袋裏充滿怪念頭的人。比如說:梅花為什麼叫梅花?梅花為什麼開在冬天?我能不能變成一朵梅花?我若是梅花會是白梅還是紅梅……
這樣濫竽充數地混了半個學期。班主任調走了,接任的是個年輕的女教師。她紅襯衣白裙子,齊耳短發,模樣甜甜的。
“我叫白明,倒著讀就是‘明白’,也就是說對每個同學的情況我都能知道得明明白白。”她微笑著自我介紹。
我不屑地瞧著她。她真有那麼大神通?她會知道我是近視眼嗎?她會知道我不想坐最後一排卻又倔著性子坐最後一排嗎?她會知道……
沒想到過了幾天,她競真的注意到了我。
那天語文自習課上,同學們都在做練習冊,我也攤開練習冊假裝做起來。其實我除了做些造句、看圖作文之類適合我胡亂發揮的題目外,其他的根本懶得做。正噙著筆胡思亂想,一隻手伸過來抽走了我的練習冊,我一驚,這才發現白老師已經站在了我身後。
“小腦瓜想什麼哪?”她親切地彈了彈我的腦殼。從未享受過如此“禮遇”的我禁不住心頭一暖,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趴在桌上,膽怯地聽著她翻閱練習冊的聲音。
過了世界上最漫長也最短暫的幾分鍾,我畏懼地等待著習慣性的雷霆暴怒,卻驚奇地聽見她輕柔的笑聲。
“這些句子都是你自己做的嗎?”
“嗯。”
“非常好,很有想象力。‘花骨朵兒們在樹枝上聚精會神地傾聽春天’,多有靈性啊。可你為什麼不說‘傾聽春天的腳步’呢?”
“有時候春天來是沒有腳步的,是披著綠紗乘著風來的。”第一次受到如此嘉獎,我頓時大膽起來。
她沒有說話,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走上了講台,以我的練習冊為範本講起了造句。那半個小時的時光是我上學以來第一次感覺快樂和幸福的時刻。我想我當時肯定有些暈眩和迷醉了。直到下課後同學們紛紛向我借練習冊時,我才如夢初醒,驚慌失措地把練習冊塞進書包裏———要是讓同學們看見那上麵大片大片的空白區,我該多丟人哪。
這天夜裏,我把沒做的題全部認認真真地補上了,通宵未眠。
以後的日子裏,白老師特別注意查閱我的練習冊和作業本,關切地詢問我其他課的成績,還抽空給我講一些淺顯的文學知識。每當她帶著清香的氣息在我身後停下又帶著那清香的氣息悠悠離去時,每當她彎下腰挨近我低低地和我說這說那時,我都感到從未有過的緊張、激動、慚愧和快樂。我這才發現,我以往的憤憤不平和自暴自棄是多麼無知而愚蠢。我的虛榮和脆弱讓我受到的傷害是罪有應得,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培積起受人尊重和寵愛的財富與可以引以為榮的值得驕傲的資本!我以為,我這樣的學生,其實隻配坐最後一排。
在我笨拙勤懇的努力下,我的各科成績竟然很快進步起來。可由於眼睛近視看不清板書,便也給學習造成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障礙。但我沒有告訴白老師,我問自己:你有什麼資格向白老師提要求?
一天,她來到班裏旁聽數學課,因為沒有課本,便和我坐在一起合看。等到做課堂練習時,她便看著我做題。
“這是7,不是1,……這是8,不是3……”她輕聲糾正著,“怎麼抄錯這麼多?你近視?”
我沒有說話,眼淚競大滴大滴落下來。
第二天,她在班上宣布下周要進行語文測試,並鄭重聲明“前五名有獎”。有獎當然令人興奮,同學們暗地裏都緊張地忙碌起來。一向對考試毫不在意的我也禁不住躍躍欲試,積極地忙碌起來———就是不能得獎,最起碼也要考得比以前好點兒啊。
公布成績那一天終於來了。白老師評完試卷,最後才公布分數:“第一名:喬小葉……”
天哪,我是第一名!
我被震住了。
“這次考試,同學們的成績普遍不錯,有個別同學進步很大,比如喬小葉。她坐在最後一排,眼睛還近視,可她不怕困難努力進取,終於取得了優異的成績。我不但要獎給她前五名應得的獎品,還要再給她一份特別的獎勵。張玉娟、薑春雷、陳慶龍、李明玉……你們幾個站起來換一下座位,喬小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