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心米線
對於一對來自農村的大學生而言,如果家庭生活的水平很一般,那麼愛情生活的消費自然而然就會顯得有些拮據。所以他和她每天散步時最大的享受,就是去校園東門口的那個賣米線的小店裏吃兩碗米線。
米線的味道很好。雞湯清香濃鬱,米線柔韌悠長。每當他們在小木桌前坐下,老板娘就會笑意盈盈地迎上來,問道:“要大碗還是小碗?”
“小碗。”她往往會馬上說,“大碗吃不了。”
這時候,他就會用歉意的目光看看她。一塊半一小碗,兩塊錢一大碗,雖然一碗隻差五角錢,但是他還是請不起她吃大碗———如果請她吃大碗,他也得吃大碗,不然她絕對不會自己吃,這樣就會多花一塊錢。雖然隻有一塊錢,可是這一塊錢平均到他每天的生活費裏,卻也實在讓他不容忽視。
她明白這些。所以她每次都會先主動地去要小碗。然而她越是主動,他就會越不安。愛情的色彩似乎也因此黯淡了許多,甜蜜似乎也打了個折扣。
“委屈你了。”他常常歎道,“怪不得有人會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呢。”
“呸!誰和你是夫妻!”她紅著臉啐他。稍停,卻又笑道:“其實我覺得這樣很好。當然,如果將來能毫無顧忌地吃上大碗的米線,那就
更好了。”
“這算什麼好?”他心疼地看著她,鄭重地許諾:“將來,我一定讓你過上好生活。”
“什麼是好生活?”她問。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良久,他茫然而堅定地說:“到了將來,你自然會知道。”
然而,好生活仿佛總是那麼遙遠。畢業,工作,結婚,生子……他所期盼的好生活卻還是沒有絲毫的顯現。雖然已經成為他妻子的她一直很體貼他寬慰他,他卻始終不能釋懷,甚至越來越不甘心。
深思熟慮之後,他決定孤注一擲,去外麵闖蕩。
“需要多長時間?”她問。
“不知道。”
“我勸你還是不要去。”她像往常一樣帶著困惑和滿足分析著說,“我們的薪水雖然不多,但是足夠生活;我們的職位雖然不高,但是還算穩固;我們的孩子雖然不是神童,但是也很聰明健康;我們的房子雖然不夠寬敞,但是十分安寧舒適。總之,我覺得目前的一切都很好。”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他吐出了《史記》裏那句人人皆知的典故。
“鴻鵠也不見得理解燕雀心中的幸福。”她的淚水流下來,“如果注定要這樣,我們就隻好分手。”
他猶疑了很久,覺得還是不能改變自己的初衷。分手就分手吧,等到他衣錦還鄉的時候,她就會明白他的苦心了。他想。
他們以快得驚人的速度離了婚。
六載的光陰很快過去了。這期間,他吃了許多不能想象的苦,受了許多無法言說的罪,經曆了許多明明暗暗的波折,也抓住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機遇。終於,他創下了一份豐厚的家業。
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他長噓了一口氣,決定回去看看。兩個小時的飛機轉眼就到了,仿佛做夢一樣,他又站到了她的麵前。此時的她,正牽著兒子的小手,從從容容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上一起吃飯,好嗎?”他輕輕說。
她點點頭。
“你想吃什麼?”他忍著淚問兒子。兒子已經不認識他了。
“米線。”兒子說。
他怔了怔,打了一部車,領著他們直奔全市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點了最高檔的雲南過橋米線。
開始進餐了。先是一桌子的海鮮大菜,接著是每人十五個調料盤碟,然後是成分複雜的雞湯,最後才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米線。六個服務員馬不停蹄地表演著讓他們眼花繚亂的程序:怎樣拌調料,怎樣兌雞湯,怎樣放紫菜……等到三碗米線做好之後,三個人都早已沒了胃口。
“好吃嗎?”從酒店裏走出來,他問兒子。
兒子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困惑而小心地說:“那些菜和那些盤碟跟米線有什麼關係?他們弄得那麼囉嗦,為什麼還沒有媽媽常帶我去的那家小店做得好吃?”
他看了她一眼,久久無語。夜幕深垂時,三個人又來到了那家小吃店。
“你可有日子沒來了。”老板娘居然認出了他,熟稔地笑道,“要大碗還是小碗?”
“大碗。”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然後又不約而同地笑起來。短暫的笑聲之後,又是漫長的沉默。沉默中,他感到自己的心像被米線一根根穿過一般疼痛。
三大碗米線端了上來。依舊是那麼清香濃鬱,柔韌悠長。在騰騰的熱氣中,聽著妻兒簡單的話語,他的眼淚再也遏止不住,狂湧而出。他突然意識到,雖然他已經衣錦還鄉,但是在他最在意的那個人眼裏,他的錦衣正如安徒生童話裏傻國王的新衣一樣,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錦衣無色,他也無鄉可還。無鄉可還的他,就隻是一具一無所有的裸體。
他也終於明白:如果從科技的角度上講,隻有求新求高才會讓社會進步的話,那麼從精神的角度上看,就隻有求真求實才會使靈魂幸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不是鴻鵠,她也不是燕雀。正如那一桌子海鮮大菜十五個盤盤碟碟和米線是否好吃沒有什麼本質的關係一樣,他所向往的好生活和金錢別墅寶馬香車也沒有什麼必然的因果。
最重要的隻是愛情。
而真正的愛情是不講究熱鬧不講究排場不講究繁華更不講究噱頭的。這些隻是與之毫無關聯卻極易蒙昧靈智的異物。
真正的愛情如米線一樣,隻注重———味道。
“你需要的是食物,而你想要的卻是巧克力聖代。拂去外表的塵埃,你便看到了生活的真諦。”在這個簡陋的小店裏,他默誦著《相約星期二》中的主人公———美國老人莫裏。施瓦茨去世前所說的這兩句話,一遍又一遍。
因為愛,所以多情
一直保持著一個習慣:如果在街上看見圖案特別漂亮的花布,就買下一尺,放在櫃子裏。
“一尺布,裁不成衣,做不成褲,買來有什麼用?”有朋友問。
“欣賞。”我說。
“真是浪費。”而我微笑。
我不覺得這是浪費。浪費是把有用的東西弄得沒用,而花布作為有用的東西在我這裏依然有用,怎麼是浪費呢?若說是奢侈我也可以認賬,不過,我自己最認可的說法是:這是多情。
因為多情,在路過某棵樹下時,如果聽到有清脆的鳥鳴,我就會駐足聽它唱歌。
因為多情,如果看到土徑旁有不知名的野花淡淡芬芳,我也會俯身欣賞。
因為多情,有婦人推著嬰兒車從我身邊走過,我會使勁地嗅嗅空氣裏的奶香。
因為多情,每逢碰到熱氣騰騰的午餐車停在巷口,即使不吃什麼,也會上去看看番茄炒雞蛋那怡人的顏色。
真的是因為多情。所以,也常會找出以前的日記,再摘抄一些給已經長成成熟男人和風韻女人的同學寄去,逗得他們哈哈大笑。還會買一些精致的信箋紙,卻始終舍不得用它寫信,隻在上麵錄幾句淡雅的宋詞。還曾騎車半天去看淺山上盛開的桃花,在麥田靜坐許久觀看蛐蛐嬉戲,睹一隻螞蟻在草葉上散步全程,醉微雨在河中群舞。曾以為一陣輕風是某個女子的歎息,一縷月華是冬雪遺忘的手帕,一個小洞是一隻昆蟲的樂園,一片紙屑是一個迷失了家的孩子。直到現在,也還是這樣。一些預想不到的細枝末節都在我的生活裏變得重要起來,讓我時時流連,處處眷戀。
我知道我是癡。可我願意這麼癡著,我願意讓自己這麼多情。“多情女子常輕浮”,有人這麼說。可是我多情的對象比男子要廣大,要豐富,要純淨———就是整個的生活。
因為有愛,所以多情。因為多情,所以生活才會那麼那麼美好。我甚至相信,生命的美好之處,全是因為有了人的多情。
多情是因為你的胳膊上長滿了靈敏的手。
多情是因為你的額頭下長滿了溫暖的眼。
如果你是一個多情的人,那麼我衷心地為你喜悅。因為,多情的人,有福了。
錯過一生
一個男孩兒深戀一個女孩兒多年,但一直不敢向女孩兒直言求愛。女孩兒對他亦頗有情意,卻也始終難開玉口 ,兩人試探著,退縮著,親近著,疏遠著———不要嘲笑他們的怯懦,也許初戀的人都如此害怕拒絕和畏懼失敗吧。
一天晚上,男孩兒精心製作了一張卡片,在上麵抒寫了多年來藏在心裏的話,但他思前想後,還是不敢把卡片親手交給女孩兒。他握著它,愁悶至極,到飯店裏喝了點兒酒,竟然微微壯起了膽子,去找女孩兒。
女孩兒一開門,便聞到撲鼻的酒氣。看男孩兒雖然不像喝醉的樣子,但是微醺著臉,心中便有一絲微微的不快 。
“怎麼這時候才來?有事嗎?”
“來看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的!”女孩兒沒好氣兒地把他領進屋。
男孩兒的卡片在口袋裏揣摸了許久,硬硬的卡片竟然有些溫熱和濕潤了,可他還是不敢拿出來。麵對女孩兒粉麵含嗔的臉,他的心充溢著春水般的柔波,那柔波在明媚的陽光下,一漾一漾的,一顫一顫的。
他們漫長地沉默著。也許是因為情緒的緣故,女孩兒的話極少。
桌上的鍾指向了夜十一時。
“我累了。”女孩兒嬌懶地伸伸腰,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案上的書本,不經意的神態中流露出辭客的意思。
男孩兒突然靈機一動,他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大字典,又百無聊賴地把字典合上,放到了一邊兒。過了一會兒,他在紙上寫下了一個“罌”字問女孩兒:“哎,你說這個字念什麼?”
“yīng。”女孩兒奇怪地看著他,“怎麼了?”
“是讀‘yá0’吧?”他說。
“是‘y#ng’。”
“我記得是‘yá0’。我自打認識這個字起就這麼讀它。”
“你一定錯了。”女孩兒冷淡地說。他真是醉了,她想。
男孩有點兒無所適從。過了片刻,他漲紅著臉說:“我想一定是念‘yá0’。不信,我們可以查查字典。”
他的話語竟然有些結巴了。
“沒必要,明天再說吧。你現在可以回去休息了。”女孩兒站起來。
男孩兒坐著沒動,他怔怔地看著女孩。
“查查字典吧。”他輕聲地說,口氣中含著一絲懇求的味道。
女孩兒心中一動。但轉念一想:他真是醉得不淺呢。於是,她柔聲哄勸道:“是念yá0,不用查字典,你是對的。回去休息好嗎?”
“不,我對……我不對!”男孩兒急得幾乎要流下淚來,“我求你,查查字典,好嗎?”
看著他胡鬧的樣子,女孩兒想:他真是醉得不可收拾。她繃起了小臉:“你再不走我生氣了,今後再也不會理你!”
“好,我走,我走。”男孩兒急忙站起來,向門外緩緩走去,“我走後,你查查字典好嗎?”
“好的。”女孩兒答應道。她簡直想笑出聲來。
男孩兒走了。女孩兒關燈睡了。
然而,女孩兒還沒有睡著,就聽見有人在敲她的窗戶。輕輕地有節奏地叩擊著。“誰?”女孩坐起身。
“你查字典了嗎?”窗外是男孩兒的聲音。
“神經病!”女孩喃喃罵道。而後她沉默著。
“你查字典了嗎?”男孩兒又問。
“你走吧,你怎麼這麼頑固和囉嗦!”
“你查字典了嗎?”男孩依舊不停地問。
“我查了!”女孩兒高聲說,“你當然錯了,你從始到終都是錯的!”
“你沒騙我嗎?”
“沒有。鬼才騙你呢。”
男孩兒很久很久沒有說話。
“保重。”這是女孩兒聽見男孩兒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男孩兒的腳步聲漸漸消逝之後,女孩兒仍舊偎被坐著。她睡不著。“你查字典了嗎?”她忽然想起男孩兒的這句話,連忙打開燈,翻開字典。
在“罌”字那一頁,睡臥著那張可愛的卡片,上麵是再熟悉不過的字體:“我願意用整個生命去愛你,你允許嗎?”
她全明白了。
“明天我就去找他。”她想。
那一夜,她輾轉未眠。
第二天,她一早出門,但是她沒有見到男孩兒。男孩兒躺在太平間裏。他死了。他以為她拒絕了他,離開女孩兒後又喝了很多酒,結果真的喝醉了,車禍而死。
女孩兒無淚。她打開字典,找到“罌”。注釋是:“罌粟,果實球形。未成熟的果實中有白漿。是製鴉片的原料。”
罌粟是一種極美的花,且是一種極好的良藥。但用之不當時,竟然也可以是致命的毒品。人生中一些極美極珍貴的東西,如果不好好留心和把握,便常常失之交臂,甚至一生難得再遇再求。有時這些逝去的美好會變成一把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在你心上剜出血來。
命運的無常和叵測,有誰能夠明了和預知呢?
“你查字典了嗎?”
如果有人這樣詢問你,你一定要查查字典。或許你會發現:你一直以為自己讀對的某個字,其實是錯誤的,或者還有另一種讀法。
愛情是一粒種
一個女子大齡未婚,有許多人給她介紹男友,都被她拒絕了。她說她是個愛情懷疑論者,從不相信愛情的存在。既然不相信有愛情存在,那為什麼還要向婚姻之路起步呢?她說。
無數人的勸導都沒有什麼效果。一天,焦急的父母親自出馬和女兒談心。
“你一點兒也不相信愛情嗎?”媽媽問。
“是的。”
“難道你就沒有在別人身上看到過一絲一毫的愛情嗎?”
“當然看到過。”女子說,“但是我隻覺得結婚前的愛情還像是愛情,可無論兩個人多麼相愛,一旦結了婚,就一點兒也不像愛情了。”
“那就對了。”父親說,“什麼東西都在發生變化,你見過永遠不變的事物嗎?比如你,你是我們親手養大的孩子,可你也在變。我們能說你和小時侯不一樣,就說你不是我們的孩子嗎?”
“有的東西可以變,有的東西不可以。”女子說,“愛情就不可以。”
“如果它是越變越深越變越好的話,那為什麼不可以?”父親說。
“它怎麼會越變越好?我見過的都是越變越糟。”
“你認為我們也是在越變越糟嗎?”母親說。
女子怔了怔,方才明白過來,母親是在說她和父親。她從沒想到從他們身上去聯想愛情。
“我不知道你們以前怎樣,”她說,“但是說實話,我不覺得你們現在有多少愛情。”
“你又不是我們,你怎麼知道?”母親說。
“我想,我可以看得出來。”
“你憑什麼覺得自己可以看得出來?你愛過嗎?”母親說,“你之所以覺得自己可以看得出來別人的愛情,那是因為你一直覺得愛情就是用來看的。就像一朵花,又香又嬌豔你才覺得好。”
女子吃驚地看著母親。
“婚前的愛情或許還有些像一朵花,但是婚後,花就落了,變成了一粒種子。”母親說,“有一段時間,它是埋在地下的,無色無味,你從上麵踩過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然後它會萌生出來,長高長大,長得枝繁葉茂,長得幹壯根深,由裏到外地層層蛻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