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路幹戈

李商隱出發了,開始了他一生當中寄跡幕府最長的一段時光。梓幕生活是李商隱宦遊生涯中最平淡穩定的時期,他已經再也無心無力去追求仕途的成功了。五年後,他離開梓州,人生已經所剩無幾。

李商隱來到梓州不久,便被柳仲郢派到成都處理事務。李商隱在成都遇見了表兄杜悰,寫了一些詩文對這個被人評論為刻薄寡恩、素餐屍位的西川節度使大加褒揚,希望獲得他的薦舉得到朝職而能回到長安。

走投無路的李商隱又這樣求助於一個口碑不好之人。而他因此寫的歌功頌德的詩也成為他的汙點,人們似乎又從他“惡草雖當路,寒鬆實挺生”的詩句裏看到踩著李黨李德裕逢迎牛黨杜悰之意,讓那清人馮浩大罵:“醜詆名臣,無聊謬算”,“以投贈之故,冀聳尊聽,不惜違心而弄舌。”其實大唐有多少詩人不得不違心地逢迎上位者,連風清雲淡的李白也不曾例外過。其實曆史的真相往往被一層層塵灰所掩蓋,李商隱如果沒有對李德裕一派堅持的情義,又何來他政治上的慘敗?

這個人品頗有爭議的杜悰笑納了李商隱對他的讚美,但是大概鑒於李商隱敏感的身份,也並未對他有任何實際的幫助。李商隱隻好離開成都返回梓州。

在踐行的宴席上,李商隱寫了那首模仿杜甫的《杜工部蜀中離席》,說人間何處不分別,在這世道紛亂幹戈未定時即使分別短暫也叫人珍惜。天朝的使臣還羈留雪嶺未歸,而皇帝的禁軍還駐守在鬆州。眾人皆醉我獨醒,看江上風雲多變幻。值此亂世,唯有成都的美酒堪送老嗬,隻因賣酒的仍是卓文君——

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幹戈惜暫分。

雪嶺未歸天外使,鬆州猶駐殿前軍。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雲雜雨雲。

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

——李商隱《杜工部蜀中離席》

此時喑啞的晚唐,如烏夜暗啼,空寂冷清,詩人們已經沒有了盛唐的激情。是的,沒有了李白、張旭那種天馬行空式的飛逸飄動,也缺乏杜甫、顏真卿那種忠摯剛健的骨力氣勢。縱是不乏瀟灑風流,卻總開始染上了一層薄薄的孤冷、傷感和憂鬱。身為中晚唐的代表詩人,李商隱是孤冷、傷感和憂鬱的主力者,但他在晦暗的時代背景下所產生的晦暗心理中,仍掩藏不住其蓬勃的抱負滿懷的激情。他的詩時而落筆生綺繡,時而操刀振風雷。麵對一個時代的突然奮起,李商隱也會豪邁、勇敢起來;而麵對一個時代的蕭條瘡痍,李商隱也會秉承杜甫的沉鬱頓挫、深刻悲壯的磅礴氣勢。比如他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比如他明確標明學杜甫的《杜工部蜀中離席》,讓王安石說:“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唯義山一人而已。”

但李杜二人的終極走向卻是南轅北轍的。同樣以內心迸發鬱結很深的沉潛之氣仗筆當空千裏去,杜甫走向心外,與社會江山、街市自然接壤;而李商隱隨著外麵的風雨愈大而愈加走向內心,與其間一個浩浩茫茫虛無縹緲的世界接境。所以李商隱是“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而杜甫要“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