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那個曾與他同去藥山訪融禪師的崔八,因看早梅而以一詩贈李商隱。李商隱在聽法師講經時,收到這詩,想起他們兩人曾一起沿著岩花澗草西林路去學佛法,未見高僧卻隻見猿。而如今——

知訪寒梅過野塘,久留金勒為回腸。

謝郎衣袖初翻雪,荀令熏爐更換香。

何處拂胸資蝶粉,幾時塗額藉蜂黃。

維摩一室雖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場。

——李商隱《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之作》

是的,在人生暗處,亦要天花作道場。

因一生沉淪失意而來往山水名勝的詩人常建,曾有一詩: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都寂,但餘鍾磬音。

——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

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這時的李商隱如撞進如此山光裏的小鳥,不是花迷客自迷,把一身紅塵抖落,以一顆空寂之心來聽這鍾磬的清音。

苦海迷途去未因,東方過此幾微塵。

何當百億蓮花上,一一蓮花見佛身。

——李商隱《送臻師二首》

李商隱送某法師離去,自己拈蓮花歸來,歸來的時候,他的世界如此空寂,正好供奉他的一朵蓮花綻放如他的詩。

他以詩人的直覺處處體悟人生無常。

隋煬帝鑿河南遊,豔稱當時,唯餘水調悲吟;唐明皇寵愛玉環,風流一世,僅剩淋鈴哀曲;能征慣戰的關羽、張飛,仍不免被人誅殺;帝王將相,蓋世英雄,終難逃無常鐵腕。信誓旦旦的愛情,掀天揭地的偉業,如空花,如露,如電。李商隱在《井泥》一詩中,感歎井中之泥,幽沉井底,然而,淘井的時候,它卻能從井底升騰而出,承雨露滋潤,賞雲霞絢爛。俯觀萬象,又何止井泥如此?佛家講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求不得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五蘊聚苦,娑婆世界,有情皆孽,有求皆苦。李商隱悲劇性的人生體驗,對“求不得苦”感受尤深。求脫離痛苦而不得,求長享歡悅而不得,求實現理想而不得,“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台十二層?”(《無題》),徒有一腔的追求向往,卻又因無常而難以實現;愛別離苦,也是李商隱的深切感受。“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燕作》)、“人世死前唯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離亭賦得折楊柳》)。

想李商隱年輕時入山學道,那時道家乃是入仙地,在唐朝也是入仕途,李商隱學道自然有著入世心,而如今李商隱把眼光放到佛之上,他已有下馬別紅塵之心。

麵對著這個讓自己跌宕一生,除了收獲得一蓑風雨再無他獲的入世的江湖,李商隱開始像那洗缽老僧臨岸久,竟有些些悔與滄浪有舊期的意味。

春去榮華盡,年來歲月蕪,龍門躍意盡,滄海有枯鱗。李商隱想要在此江湖裂帆截棹,另覓一獨釣寒江雪的江湖,所以李商隱在人生的末年要在藍田日暖上望滄海月明,在當時惘然追憶此間癡情。

如果說“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還在絕望中透出一線希望的話,那麼“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則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