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的都是這個典故。
李商隱喜寫杜鵑,所以也熟悉它的各種別名,比如鶗鴂,諧音“啼絕”。
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
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
《離騷》有句:“恐鶗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杜鵑暮春而啼,正是眾芳凋謝之時,故有是說。李義山首句便是化用此典,說杜宇嫉妒眾芳之妍,故而啼絕,春歸花謝,這也無可奈何,不能避免。
然而,我隻是留戀蠟燭的一點微光,竟被飛塵遮暗,不能盡興。這又是他慣用的“蠟炬成灰淚始幹”的比喻了。
後兩句一轉,不提心事,卻憶起昨夜露涼,徘徊池畔,聽風踏月,盼望有風把月宮中的桂花香吹送下來。
全詩充滿了一種迷離無奈之感,是標準的義山風致。
也有人說,在杜鵑啼聲中聽到的不是“快快布穀”,而是“不如歸去”。因而杜鵑鳥還有個別名叫“子規”,喻意“子歸”。
宋代詞人柳永有句:“聽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便是直言道來。
李白最喜歡用此名,詩中多有“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楊花落盡子規啼”等句。
但他最有名的還是一首《宣城見杜鵑花》,連花帶鳥一起寫了:
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另外,晚唐詩人崔塗有一首《春夕》,也是將莊生夢蝶與子規啼血兩個典故並提:
水流花謝兩無情,送盡東風過楚城。
胡蝶夢中家萬裏,子規枝上月三更。
故園書動經年絕,華發春唯滿鏡生。
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
崔塗一生漂泊,語多滄桑感,詩如“並聞寒雨多因夜,不得鄉書又到秋”“正逢搖落仍須別,不待登臨已合悲”等語,均傷感沉鬱。
此詩寫於春夜,頷聯與義山同步,頸聯則向杜甫致敬,分明取意老杜《春望》詩中“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之意。
最後反用“不如歸去”鳥語,卻說“自是不歸歸便得”,與“子規枝上月三更”呼應,寫盡流離之感。
崔塗的詩,寫出了大多唐末詩人的生活狀態與蒼涼心境,最著名的詩是一首《巴山道中除夜書懷》:
迢遞三巴路,羈危萬裏身。
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
漸與骨肉遠,轉於僮仆親。
那堪正漂泊,明日歲華新。
此詩遙遙與杜甫的《春望》相映,也是寫於亂世流離,讀之如涼雨淒風颯然而至,畫麵感極強。寫除夕夜而以殘雪孤燭襯托,愈感悲涼,也可為大唐晚景作像了。
(五)
晚唐詩人中以寫鳥雀聞名的莫過於鄭穀(約851—約910),就是那位被齊己稱為一字師的鄭守愚,人稱“鄭鷓鴣”,因為他的成名作就是《鷓鴣》:
暖戲煙蕪錦翼齊,品流應得近山雞。
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裏啼。
遊子乍聞征袖濕,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應湘江闊,苦竹叢深春日西。
鷓鴣與子規一樣,啼聲淒婉,人們將它的叫聲翻譯成“行不得也哥哥”,意謂挽留。故而稱為“遊子乍聞征袖濕,佳人才唱翠眉低”。
這首詩在唐朝廣為傳唱,有一次詩人赴宴時,主人特地安排樂工演唱此曲,鄭穀聽聞,複又即席題贈:
花月樓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壺。
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風唱鷓鴣。
子規、鷓鴣都是啼聲淒婉,易惹詩人離思之感。然而黃鶯的啼唱向來被喻為流麗婉轉之聲的,竟也會惹人愁思,就未免有點冤枉。
比如金昌緒的《春怨》: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這首詩語言生動,頗有民歌色彩,雖然直白如話,然而意思是一層層遞進,也是倒敘的。開篇一上來就“打起黃鶯兒”,既突兀又生動,同時問題來了:
為什麼要打黃鶯呢?因為不想讓它叫。
那為什麼不讓它叫呢?因為它打擾了我的夢。
那它打斷了什麼夢呢?我的夢魂正往遼西飛度呢。
那為什麼要飛去遼西呢?
作者沒有再往下說,但是讀者應該都會想明白了,那是因為她的丈夫在遼西征戰。
這在詩詞藝術手法上叫作“掃處還生”,即每一句都產生新的層次,好似抽蕉剝筍,剝去一層,還有一層。
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讚美這首詩“篇法圓緊,中間增一字不得,著一意不得”。確實如此。
詩人對黃鶯之語另類解讀是別出心裁,然而化外之人也能從黃鶯啼語中聽出傷心來,倒是特別。
詩僧靈澈(746—816)有一首《聽鶯歌》,最為獨特:
新鶯傍簷曉更悲,孤音清泠囀素枝。
口邊血出語未盡,豈是怨恨人不知。
不食枯桑葚,不銜苦李花。
偶然弄樞機,婉轉淩煙霞。
眾雛飛鳴何跼促,自覘遊蜂啄枯木。
玄猿何事朝夜啼,白鷺長在汀洲宿。
黑雕黃鶴豈不高,金籠玉鉤傷羽毛。
三江七澤去不得,風煙日暮生波濤。
飛去來,莫上高城頭,莫下空園裏。
城頭鴟烏拾膻腥,空園燕雀爭泥滓。
願當結舌含白雲,五月六月一聲不可聞。
靈澈認為黃鶯和子規一樣,也是啼血之聲,而且“口邊血出語未盡”,何幽怨之深也?
第二段四句形容黃鶯高潔;三四段則以別鳥相比,自惜羽毛;之後“飛去來”忽然變調,“願當結舌含白雲”,寫出苦悶而高潔之誌。
這首詩沒有一點禪味,更像尋常舉子落第、宦遊失意之人抒憤之作。事實上,也確實寫於詩僧流放汀州後所作,自言要從此噤聲,“五月六月一聲不可聞”,雖有避世之意,卻非悟道之時。
靈澈、皎然、無可、貫休、齊己,都是唐朝著名的詩僧,充分可以見出唐代儒釋一家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