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羅隱年齡相仿,聽說羅隱投奔吳越,便也想去依附,遂寫了一首《獻錢尚父》詩投石問路:
貴逼人來不自由,龍驤鳳翥勢難收。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氣冷,風濤動地海山秋。
東南永作金天柱,誰羨當時萬戶侯。
吳越王得詩大喜,但是覺得這句“一劍霜寒十四州”還不足以展示自己的野心,於是讓貫休把“十四州”改為“四十州”再來相見。
貫休一聽就火了,說了句“州既難添,詩亦不改”,拂袖而去,還寫了一首詩相嘲:
不羨榮華不懼威,添州改字總難依。
閑雲野鶴無常住,何處江天不可飛?
之後貫休西入四川,投奔了前蜀王建,仍是獻詩投石:
陳情獻蜀皇帝
河北江東處處災,唯聞全蜀勿塵埃。
一瓶一缽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來。
奈菀幽棲多勝景,巴歈陳貢愧非才。
自慚林藪龍鍾者,亦得親登郭隗台。
王建為了鞏固在四川的統治,正是廣延英才之際,看到貫休說天下危難,唯有蜀地最宜安居,且自比郭隗,而將王建比作燕昭王,那還有不高興的?
他吸取吳越王錢鏐的教訓,一個字都沒囉唆,直接將貫休迎住東禪寺,後移住新建的龍華道場,加封“龍樓待詔”“明因辨果功德大師”“翔麟殿引駕”“三教玄逸大師”“禪月大師”等一堆稱號,食邑三千戶。這相當於封侯了。
而貫休也因為獻王建詩中有“一瓶一缽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來”之句,被世人稱為“得得和尚”。
貫休記憶力特好,日誦《法華經》千字,過目不忘。直到89歲高齡方無疾而終,也可謂老神仙了。
(三)
“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芍藥花和薔薇花,常被拿來與牡丹作比,卻隻能淪為陪襯侍從之類。倒是遠離芳塵的出水芙蓉,避其鋒芒,別有幽香,自從《詩經》中“涉江采芙蓉”之後,便多有吟詠。
晚唐詩人中詠蓮花最好的,要屬陸龜蒙的這首《白蓮》:
素花多蒙別豔欺,此花端合在瑤池。
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墮時。
這首詩清新自然,別出機杼,宛如有神人點化,“無情有恨何人覺”之句噴流而出,自然流暢,仿佛本來就在那裏,隻要一張口就不由自主地說出來似的,簡直不能相信它出現在所有佳句已經被前輩詩人寫盡了的晚唐時分。在此之前,李杜白都去哪裏了?他們把這個句子丟了嗎?
哪怕隻為這一句詩,白蓮也可引陸龜蒙為千古知己;而陸龜蒙也可躋身為晚唐一流詩人。
陸龜蒙和曾經投靠黃巢軍的皮日休齊名,也是一生摯友,世人並稱“皮陸”。
唐朝詩人都好酒,陸龜蒙當然也不例外,他有一首寫醉酒的詩特別有趣:
幾年無事傍江湖,醉倒黃公舊酒壚。
覺後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
宋代大詞人辛棄疾有一首《西江月》,寫醉後情狀:“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懷疑就是從陸龜蒙詩中得到的靈感。
陸龜蒙的《白蓮》問世後,蓮花高潔已經為世所尊,而為其最終定調的,是周敦頤的愛蓮說。
清代張潮《幽夢影》中有一段話,盡數天下物我相應之知己: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獨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竹以子猷為知己,蓮以濂溪為知己,桃以避秦人為知己,杏以董奉為知己,石以米顛為知己,荔枝以太真為知己,茶以盧仝、陸羽為知己,香草以靈均為知己,蓴鱸以季鷹為知己,蕉以懷素為知己,瓜以邵平為知己,雞以處宗為知己,鵝以右軍為知己,鼓以禰衡為知己,琵琶以明妃為知己。一與之訂,千秋不移。
這裏大篇幅排比用典,連著提到了數種花朵物事,各喻一人,諸如陶淵明種菊,林和靖詠梅,王徽之愛竹,周敦頤愛蓮,陶淵明的桃花源,董奉的杏林,米芾愛石,楊貴妃喜荔枝,茶聖陸羽,茶仙盧仝,屈原辭中多香草,張翰蓴鱸之思,懷素以蕉葉作書,邵平種瓜東陵,宋處宗論雞,王羲之換鵝,禰衡擊鼓,王昭君彈琵琶……
其中大多數典故我們都已經講過了。正所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各花入各眼,隻為性不同。正如張九齡所說:“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但是白居易特別任性,因為愛杜鵑就格外貶低別的花種,竟然說:“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藥皆嫫母。”
不過,這或許是因為他更愛杜鵑鳥的緣故吧。
(四)
杜鵑鳥,又名杜宇、子規、布穀鳥,差不多是唐詩中別名最多,也被描繪最頻繁的一種鳥了。
杜鵑有好幾種,常見的有大杜鵑、三聲杜鵑和四聲杜鵑。大杜鵑就是布穀鳥,叫聲如“布穀,布穀”;三聲杜鵑叫聲似“米貴陽”,所以有些地方就叫它米貴陽;四聲杜鵑又稱子規鳥,叫聲似“快快割麥”“割麥割穀”。
杜鵑鳥在春夏之季徹夜啼鳴,語聲淒切,加上杜鵑的口腔上皮和舌頭都是紅色的,遂有“杜鵑啼血”之說。比如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寫的:“杜鵑啼血猿哀鳴。”
杜鵑又名杜宇。這其實不是鳥名,而是人名,且是一個帝王的名字。
春秋時期,蜀王杜宇稱帝,號望帝,非常關心民生疾苦。當時蜀地洪水成災,民不聊生,望帝極為憂心。這時有個叫鱉靈的人獻計治洪,鑿巫山,開三峽,治理水患。
望帝見他功高,認為他才真正是能為人民帶來福祉的人,功德在自己之上,竟然把帝位拱手相讓,自己隱居西山。
然而這隻鱉看名字都知道不是好人了,登上帝位之後,就開始魚肉百姓,無惡不作。杜宇這才知道自己所信非人,竟然陷民眾於水火,因此憂傷成疾,嘔血而亡,死後化為鳥鵲。因為一心想著百姓衣食溫飽,每到春天,還是嘔心瀝血,聲聲啼喚催促:“布穀布穀,快快布穀。”
左思說:“碧出萇弘之血,鳥生杜宇之魂。”前一句說的是碧血,後一句說的是望帝,都是傷心精魂所化。
顧況有詩:“杜宇冤亡積有時,年年啼血動人悲。”
李商隱說:“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