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騏雙目便像點著了火炬似的猝然一亮,直視著袁方同,一言不發。
袁方同似覺他的目光掃射過來頗有些刺眼,一時感到難於正視,便微微低下了頭,仍是不緊不慢地說道:“金兄,你不是也寫信向鄭書記保證過‘今後繼續會為中濱縣的輝煌形象而揮汗潑墨’嗎?”
金家騏一聽,心下頓時一片明澈。關於父親以他的名義向鄭心瑞、朱正倫寫了致歉信的事,他事後是知曉的。現在,鄭心瑞通過袁方同來轉話,要求他寫一篇正麵展現自己“政績工程”的材料,實際上就是要用他的這篇文章去消弭中濱縣對“10·11”事件的爭論,化解自己所受的輿論壓力。
“讓我考慮一下吧!”金家騏抬頭看了看車窗外前麵的景色,指了指右邊一個公交站,“我在這裏下車,我的家在那條小巷裏。”
袁方同拉開車門起身送他出去,雙目深深地盯著他,微笑著說道:“金兄,其實你當初寫這篇文章也並不是為了故意攻擊某個人吧?你隻希望這些反映出來的現象能得到縣領導的及時解決,而決沒有和誰故意唱‘對台戲’的意思。懷著這樣的居心去做,那不是你金家騏這位‘君子’所屑一顧的作為。”
說到這裏,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他們那些人沒有一個讀懂了你的文章——我感到榮幸的是,我是讀懂了的。如果中濱縣真正因為這篇帖子而被某些人借機刻意炒作起來,攪渾了這灘水,鬧得全縣大亂,恐怕這也不是金兄當初寫這篇帖子的本意吧?”
金家騏一愕,靜靜地注視著他。袁方同向他做了個“再見”的手勢,鑽回了轎車廂裏。那輛轎車一下往前衝了出去,馳入那一片燦爛的斜暉之中,金金亮亮的,讓人看不分明了。
回到家裏,金家騏便把袁方同今天下午找他的事向大家說了。金澤生聽罷,深深一歎,道:“看來鄭心瑞也有些頂不住了,隻得要你站出來替他堵住中濱縣人的悠悠眾口了……
“我有個消息也給你說了吧,今天黎縣長他們給我打過電話了,也是要求你為了全縣的和諧穩定大局著想,幫鄭心瑞、朱正倫寫一篇正麵展現中濱縣一係列經濟建設成就的材料嘛!唉……他們給了個台階,我們順勢就下了吧……”
“還有,”金澤生猶豫片刻,慢慢說道,“你嚴叔叔出差回來了,打電話給我說,他們公安局領導向他打招呼了,希望你不要對吳局長、毛局長和當初審查你的幾個同點抱什麼成見——他們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啊!懇求你能諒解……”
金家騏深深地看著金澤生,一言不發。父親繼續在說著話,他的話說得很沉鬱,令人感到一陣鼻酸:“孩子啊!你千萬不能和他們再在這個問題上擰著幹了呀!如果這一次你還像以前那次‘認死理’,隻怕到時候真的出了什麼大事,誰都不幫你了!”
金家騏聽得很認真也很專注。過了片刻,他站起身進了臥室,躺在床上沉思起來。
這時,妻子蘇玟也走了進來,在他身畔坐下,隻是看著他,沉默不語。金家騏也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妻子。“10·11”事件出了以後,蘇玟是很識大體的,沒有說過他的什麼不是。她隻是把所有的焦慮和擔憂自己一個人默默咽了下去,不曾在他麵前稍有表露。但金家騏也看得出來,她近來為自己這個事兒擔驚受怕,早已憔悴得不成人樣。一念及此,金家騏便伸出手去,撫了撫她的頭發,噙著淚光默默地端詳著她。
妻子伏在他身上,慢慢抽泣起來:“你……你就向他們服個軟吧!你不知道,這段日子我走在單位,好象一下因為你是我的丈夫的緣故,一個個把我們當成了‘非典’病患者來看。更有一些領導和同事,完全是抱著‘牆倒眾人推,鼓破大家擂’的態度,幸災樂禍,巴不得你和鄭心瑞他們惡狠狠地鬥上一場,而他們卻可以站在旁邊瞧熱鬧!
“你這個事兒出來後,除了我們自家的親朋好友在關心之外,誰又站出來幫我們鳴過不平、說過一句公道話?縣裏的那些人值得你去這麼做嗎?他們背地裏個個說你是‘官迷心竅’、自命不凡呢!”
金家騏微微搖了搖頭,剛要反駁,卻聽妻子又抽泣著說道:“你看一看你身邊的同事,哪個像你這樣‘不務正業’天天想著去高談闊論?!你們城建局的那個城管科科長劉德,在外邊酒吧、火鍋店、娛樂城開了四五家,天天掙大錢,天天享樂,那日子過得多紅火——你別不服氣,這才是人家的本事!
“還有你辦公室那個霍滿軍,文才不如你,人品不如你,本事不如你,憑什麼他就當了辦公室領導?雖然你把他看成‘臭狗屎’,可是你們王局長就是喜歡他,還幫他給開發商打招呼送了他一套房子!哪像你?鬼都難得理你!”
金家騏聽著聽著,心頭滿不是滋味,便要起身離去。蘇玟卻拉著他衣角不讓他走:“我說你幾句,你就受不了嗎?人家鄭書記被你罵得‘狗血淋頭’,現在卻不但不追究你的過錯,還派秘書專門來向你示好……你就服了這個軟吧!……難道你真的要把爸爸媽媽他們拖著一起和我們擔驚受怕嗎?你沒看到爸爸這段時間裏愁眉緊鎖,每晚都要抽那麼多的煙……有時候,我半夜起來,還見到他一個人呆在客廳裏想事情,一邊想一邊還在咳嗽……還有媽……天天晚上都在偷偷地哭,枕頭都打濕了還不敢讓你知道……金家騏,為了你一個人要逞英雄,就非要搞得全家不寧嗎?你這麼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在外人麵前一向未曾顯出半分疲態的金家騏,靜靜地聽完了這番話,終於跌坐回床角上來,仰麵望向屋頂,臉上那副鎧甲般堅強的表情一下便崩裂了,兩行清淚從他腮邊緩緩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