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還教她如何畫圖著色,此外,她還學鋼琴,學英文。留洋歸來的母親太急著把女兒打造成一個具有洋式風度的小淑女。
從小就愛畫畫的小煐,在母親的指點下畫得越發帶勁。畫一間房子,畫一個小人,她總喜歡把背景塗成紅色,覺得那樣溫暖又親近。母親耐心地告訴她,畫圖的背景最應避忌的就是紅色,因為那樣的背景看上去沒有距離感,看上去總覺得在眼前。可那也改變不了小煐的選擇,她喜歡那種顏色。她和弟弟的房間就是溫暖亮麗的橙紅色,她自己選擇的。
小煐第一次接觸音樂,也是在那個時候。母親和姑姑從國外回來,姑姑每天練習鋼琴,小煐站在姑姑的身旁,聽叮咚的琴聲自姑姑細長的手指下飛出,常常陷入一種孩童似的陶醉裏——她渴望那個坐在琴凳上的人是自己。
有時候母親也立在彈鋼琴的姑姑背後,手放在她的肩上,“啦啦啦”地吊嗓子,因為母親的肺弱,醫生告訴她練唱歌對肺有益。聽著母親唱出的那些拖著長腔有些像吟詩的調子,看她淡赭色的衣服像秋天落葉的顏色,同樣淡赭色的花球從她的肩膀上飄下來,小煐就喜歡得緊。其實她喜歡的並不是鋼琴,而是那種被母親和姑姑攪動得活潑又溫馨的空氣。
八九歲的小孩子,心裏蓄滿感動:“真羨慕哇!我要彈得這麼好就好了!”母親和姑姑聽她那句話,便以為她是罕有的音樂天才,立即送她去學琴,且打算要她一生一世伴隨著琴。就那樣,小煐被帶到鋼琴前麵坐下來,雪白的琴鍵,每天要用一塊鸚哥絨布揩去上麵的灰塵,沒洗過手是不能碰的。
母親帶小煐去聽音樂會,預先會再三告誡她:“絕對不可以出聲說話,不要讓人家罵中國人不守秩序。”她便果然沉默著,一動也不動,雖然她對冗長又乏味的音樂會並不太感興趣。其實,母親和姑姑也沒有那麼全神貫注,她們在悄悄議論一個女人的紅頭發。但因是母親安排的,她也歡天喜地地跟著去聽。大約也是喜歡那份空氣吧。
小煐後來終究沒有像母親渴望的那樣,成為一名出色的鋼琴家或者畫家,她成了一名轟動文壇的作家。可母親對她的那份藝術啟蒙,其影響之深遠卻是不可估量的。愛玲後來在她創作的《談音樂》《談跳舞》《談畫》等散文名篇裏,無不透射出這份影響來。這也許是母親沒能料到的。
小煐有一份與生俱來的傷感。母親的書裏夾著一朵花,她給小煐講那朵已經幹枯的花朵的曆史,小煐的小臉上竟然墜下淚來。那晶瑩剔透的淚滴在母親眼裏無異於光彩奕奕的珍珠,她對兒子說:“你看姊姊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
那時,弟弟子靜還常常為想吃卻不能常吃到的糖而苦惱哭泣呢。
聽著母親的誇讚,小煐既高興又有些不好意思,悄悄埋了頭,紅紅的小臉上,淚慢慢幹了。
母親愛讀通俗小說,家裏有新到的《小說月報》,正登著老舍的《二馬》,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邊看一邊笑,並且讀出來,小煐也靠在門上笑。成年後的她,一直喜歡《二馬》,盡管老舍後來的作品《離婚》《火車》等作品比《二馬》好看得多。在她的世界裏,《二馬》的意義已然超出一部文學作品的意義,它是一種回憶,有關母親、溫暖與幸福。
這些瑣瑣碎碎的生活細節,後來都在張愛玲的散文篇什裏碎片一樣出現,在看似平靜淡然的述說裏,卻有著一種孩童般的炫耀。物以稀為貴,情亦如此。或許,在她的生命裏,那樣溫暖的回憶太過稀缺,才會讓她經年不忘吧。
桃樂絲曾說,讚美聲中長大的孩子,將來必能心存感恩;嘉許聲中長大的孩子,將來必能愛人愛己。世間所有的孩子都帶著柔軟的羽翼而來,而不是渾身的毛刺。如果那樣的溫暖能在張愛玲的童年世界裏持續下去,長大後的她也許會走上另一條完全不同的軌道,如與她後來不屑與之為伍的同代作家冰心一樣,以愛為哲學,一生抒寫母愛,抒寫大自然之愛,也未嚐不可能。她的天性原本柔軟,純真未墾的處子之心,原本可以播撒下太多愛的種子。無奈那樣的晴天麗日太過短暫稀缺,她還在懵裏懵懂地享受著陽光雨露的撫摸潤澤,重重黑雲卻已從天邊滾滾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