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玲的話不多,捧著手上的玻璃茶杯,嫋嫋的熱氣與茶香升騰起來,愛玲的思緒飄得很遠:小時候,在父親的書房裏,《胡適文存》端端正正地擺在書架上,父親隔段時間就要抽出來看一下。姑姑也愛看,後來把那本書借了去讀,父親一催再催。那時候,胡適隻是愛玲心中一個了不起的文化大人物,想不到今天,竟然能與他促膝而談。
此後,愛玲又專程去拜訪了胡適一次,這一次是在胡適的書房。有了前次的交流,愛玲心裏輕鬆了許多。書房那樣的環境,也容易讓他們找到共同的話題。他們談中國的古典文學,對明清小說都尤感興趣。愛玲表示,有機會一定要把《海上花》《醒世姻緣》譯成英文,讓全世界的讀者都認識它們。作為一名文化名人,胡適也曾與很多文學後生接觸交流過,但像張愛玲這樣有著如此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和敏銳的文學領悟力的,並不多見。胡適越發欣賞愛玲的才華,極力鼓勵她去做這件事情。
西方的感恩節,是一場隆重盛大的節日,那是愛玲到美國後第一次過那樣的節日。那天,她隨炎櫻到一位朋友家裏吃烤火雞,吃了半天,從朋友家出來時,天已經黑了。夜幕下的街道透著一種靜默的深藍色,特別幹淨,路兩邊,滿是燈光櫥窗,新寒暴冷,街上除了霓虹閃爍,少有行人車輛。冷冷的風迎麵吹來,愛玲的心頭湧起一種難言的滋味兒,說不出是喜歡還是憂愁。那些閃爍的霓虹燈,那些亮如白晝的櫥窗,讓她想起了上海的霞飛路,想起了家……那天回去後,愛玲把先前吃下去的東西全吐了,也就是從那時起,她落下了遇風感冒就嘔吐的毛病。胡適的電話就在那時打進來,邀請愛玲一起去吃中國館子。愛玲那會兒正在難受著,隻得婉言謝絕,心裏卻是說不出的感動:異國他鄉,他還會在那樣的日子裏惦念她。
愛玲是天生不願意麻煩別人的人,即使是自己最親密的朋友也不行。彼時的炎櫻,在紐約做房產經紀人,經濟上還較富足,家裏住房也寬敞,愛玲卻不願意再多擾這位最親密的好友,在炎櫻家住了一段時間,便開始打聽是否有合適的住處。感恩節過後,愛玲搬到一棟救世軍辦的女子宿舍樓去了。說是職業女子宿舍,裏麵住的其實是一些生活窘迫的女子,自嘲與無奈,是那裏的人的普遍心態。愛玲倒沒覺得怎麼樣,至少那裏給她提供了一方安身之所。
愛玲搬到女子宿舍後,胡適又去看過她。愛玲隻得在女子宿舍黑洞洞的禮堂裏接待他,那裏是提供大家相互聯誼的地方。愛玲也是第一次在那樣的地方接待她的客人,有些無奈也有些尷尬。胡適卻表現出一份長者的大度與涵養,竟然連誇那裏空闊有氣魄。一老一少在那樣的地方談文學舊事,倒也別有一種情致。
那是愛玲與胡適最後一次見麵。
一九六二年,胡適在台北一次宴會上講演後突然逝世。消息傳來時,愛玲正為第二任丈夫賴雅的病情纏得焦頭爛額,想著胡適能那樣仙逝也算是一種福氣。
隻是此後,每每翻開那本胡適圈點過的《秧歌》,愛玲總會想起他的微笑,心頭會飄過難言的惆悵……